分卷(66)

作品:《世界一级艺术狂徒

    连君安百无聊赖的坐在化妆桌前,终于等到了于美玲的一句:可以,就这样。
    他的精神立刻振作,俨然要面临一场恶战。
    什么事?于美玲问道。
    连君安微不可察的深呼吸,说道:我听董思说,你让钟应以后别来了?
    是。
    于美玲扔开手机,并不避讳,他不是个好老师,熠熠和小朋友玩倒是没关系,和他在一起太危险了。
    这有什么危险的?
    连君安始终不能理解于美玲的逻辑。
    他教,熠熠学,教再多也是乐曲诗词上的东西,这些熠熠本来就会,学再多也不会出事。而且
    他说着说着,发现于美玲的眼睛格外沉寂。
    那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景象,令他下意识的浑身僵硬,无法继续说下去。
    而且,他是一个天才,他在维也纳的钢琴上,弹奏了熠熠的乐曲。
    于美玲补充了连君安卡在半路的话,声音充满了讽刺与硝烟。
    对吗?连君安。
    不是安安,而是连君安。
    于美玲的愤怒已经从语言、视线、神态表露无遗。
    她如同批驳任何一位乐团成员一样,微微扬起下巴,声音显得高亢权威。
    我竟然需要打电话问维也纳之春的团长,才知道当时发生过什么?我的儿子,一位七岁就能弹奏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天才,被一个业余钢琴家毫无颜面的打败。
    于美玲眉心紧皱,满脸难以置信。
    连君安,你告诉我,这么多年你在做什么?技巧、情感、经验,你哪一样不如钟应?
    而且,你们比试的居然是熠熠的乐曲,你不羞愧吗!
    她的指责,让连君安后背冰凉。
    像这样的场景,他经历过许多年、许多次。
    每一次都是他弹奏钢琴时,必须战胜的噩梦。
    他以为,他已经用完美的钢琴键盘,将这些噩梦敲击得粉碎。
    可是,噩梦席卷重来,他才发现
    自己一直困在原地。
    妈妈
    连君安微弱的呼声,仿佛在求饶。
    然而,于美玲不可能饶过他。
    连君安,你看着熠熠长大,你陪了她整整十二年。
    一位母亲的控诉,能够从连君安诞生之初,说到连君安寿终正寝。
    她的身影、她的笑容、她的眼泪,你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从熠熠学会弹钢琴开始,你们在一起合奏过多少次,我都数不清了。但是,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你弹奏不出她的旋律?
    为什么你无法理解她的情绪?
    为什么你会输给一个对熠熠一无所知的陌生人,还让那个陌生人轻而易举的发现
    这不是你的作品,你甚至无法演绎它十分之一的韵律!
    于美玲仅仅在钟应那儿,听过模糊不清的钢琴曲。
    又仅仅从钟应的话里,听说了这是连生熠的创作。
    她怀揣着一种激动却悲伤的心情,联络了维也纳之春的团长。
    他们是老朋友,对方知无不言,性格洒脱,句句都在惋惜连君安只差一点儿的情绪表达,明里暗里又在称赞那位琵琶演奏者,重新修改后的钢琴曲,有多凄美动人。
    那场私下的比试,没有任何的录像,于美玲依然从对方详细的叙述里,听得通体生寒。
    因为,钟应去掉了复杂的炫技,改掉了急行的快板,推测了原曲想要表达的情绪。
    自由、隐忍、痛哭、微笑
    每一个词汇,都戳在了于美玲的心上,告诉她:你知道那是谁。
    于美玲端详着她的儿子,一个英俊傲慢天赋不佳也能靠着勤奋,获得应有荣誉的钢琴家。
    你令我很失望。
    她的声音带着痛彻心扉的寒冷,你是熠熠的亲哥哥,你陪熠熠的时间比我们陪她还要长。难道你察觉不到熠熠心中的悲伤痛苦,还要需要一个外人来告诉你
    你不该这么做吗?
    连君安牙根颤抖,他清楚熠熠的一切,更记得自己在弹奏那首熠熠的乐曲时想的什么。
    他想让所有人知道,熠熠是一个天才,创作的乐曲无可替代,是世界上最沉痛的快乐抒情曲。
    他是哥哥,熠熠是妹妹,由哥哥奏响妹妹的作品,一定能够征服任何挑剔乐评人。
    连君安心中涌上羞愧和悲伤。
    妈妈,我以为熠熠会高兴
    会为了她的乐曲,征服了听众高兴。
    会为了她的声音,终于传出了狭窄牢笼而高兴。
    会为了哥哥演奏了她的作品,赢得了纪念音乐会主乐器地位而高兴。
    他搞砸了一切,他无可辩驳。
    但是他握起了拳头,咬牙切齿的说道:
    我知道熠熠一直很伤心很难过,可我能做什么?能怎么做?
    妈妈,在维也纳我是故意将那首曲子改编成那副模样,当钟应还原它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我的妹妹,是举世无双的天才,她创造了一首绝无仅有的经典之作。
    连君安的眼睛泛着泪水,就像他在维也纳,听到钟应慢慢找出了熠熠那时一模一样。
    这样的经典,即使被炫技的急行快板掩盖,即使被胡乱添加的音符遮挡,也会有人见到它原本的模样,知道它有多独特,有多悲伤!
    妈妈!
    他从来没有如此大声的反驳过,只要你听过它,你就不会不知道,熠熠有多难过,有多悲伤!
    连君安!于美玲高高抬起手,狠狠的扇在连君安的脸颊。
    清脆的响声还没结束,她的呵斥就紧随其后,你还敢说这样的话?你给我好好反省,平时跟熠熠说过什么?如果不是你说了什么,她怎么可能会伤心难过!
    连君安被骂得手足无措,但他心中敞亮。
    他小心翼翼的呵护小小的女孩,然而,他再小心也抹消不掉连生熠的渴望。
    电视、电影、音乐会。
    任何与演奏者相关的新闻、画面,都会引得那双漆黑的眼睛,流露出渴望的神情。
    妈妈,熠熠很小,但她不是傻子。
    连君安的眼泪滴落下来,捂着泛疼的脸颊,我们都可以走上舞台,弹奏自己的乐曲,她难道不会去想,为什么她不能吗?
    于美玲没有经历过如此执着的反抗。
    她看连君安的眼神尤为陌生,你说什么
    她厉声斥责还没落下,房门就被猛然推开,扑进来小小的女孩。
    妈妈、妈妈
    连生熠仰着头,抓住于美玲扬在半路的手臂。
    不是哥哥的错,是我不好。
    她哀求着抱住于美玲,害怕得声音哽咽,我没有怪哥哥弹奏它,也没有怪钟老师弹奏它,只是、只是
    连生熠的眼泪根本止不住,混杂着她复杂的情绪,不停的滚落。
    只是我觉得自己很丢脸,我不是这样的妈妈,我没有痛苦,我没有伤心,我没有这样想
    她哭着说自己没有伤心,却伤心得眼泪决堤。
    于美玲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却又强忍住情绪,温柔的哄劝道:熠熠,不哭啊,不能哭。
    她抱住自己可怜的孩子,伸手想擦干净孩子脸上仿佛永远停不下来的泪水。
    可是那些泪水越擦越多,眼前越来越模糊,最终变成了一场痛哭,还有她徒劳的那声:熠熠,不哭啊。
    熠熠!
    熠熠!
    连生熠听到了很多人喊她的声音。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应该收起眼泪,露出笑容,像以前一样撒谎,声音甜甜的告诉妈妈:
    那不是悲伤痛苦的乐曲
    那是春天飘落溪水的花瓣。
    那是小鸟站在巢边叽叽喳喳的好奇。
    那是雨露轻敲绿叶催促它们赶紧开花的呼唤。
    她也没有伤心难过。
    可是她做不到。
    她的话堵在喉咙,变成了放肆的哭声,越发的响亮痛苦,又在无数声劝慰之中,窒息得呼吸急促,再也发不出声音。
    我可能要死了。
    她哭着想,我可能直到死去,都不会有人听到我在真正的舞台上弹奏乐曲的声音。
    小小的灵魂不过经历了十二年的岁月,却苍老得像是度过了一生。
    毕竟,她的一生是如此的短暂。
    还没能向着蓝天振翅,就要悄无声息的死去。
    混乱的夜晚从哭声开始,到医院惨白的天花板结束。
    连生熠安静的熟睡过去,所有因为她那颗弱小心脏担惊受怕的人们,都伤心难过的松了一口气。
    主治医生已经和他们很熟。
    他平静的结束了例行的检查,才慢慢告诉哭红了一双眼睛的于美玲。
    现在熠熠心率正常,情绪非常不稳定,等她醒来之后,千万不要再刺激她。
    她这次只是哭泣导致的呼吸不畅,引发了短暂的缺氧晕厥,幸好没有给大脑和心脏造成负担。
    你们也不要太担心了。
    医生看了看憔悴的于美玲,又看了看沮丧的连君安,她只是太累,睡一会儿就好了。
    医生的例行安慰,并没能让他们感到安心。
    去往医院的路途短暂又漫长,连君安甚至恐惧最坏的结果,而这样的恐惧已经持续了许多年。
    连生熠躺在病床里,一张小脸苍白。
    氧气管、留置针、心电监护仪仿佛已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病房安静,监控着那颗小小心脏的屏幕,跳动着生机勃勃的绿色线条。
    每一次来到这里,熠熠都会像现在这样,兵荒马乱的赶来,安安静静的躺着,直到指标恢复正常,再开开心心的回家。
    可是这次,连君安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等到一个开心的小熠熠。
    手机的震动,持续不断的提醒于美玲接电话。
    接二连三的电话,终于让这位繁忙的母亲,没有办法继续守护着她的小天使。
    她神色憔悴,叮嘱道:安安,照顾一下熠熠。
    声音仍是疲惫的泪腔,却依然走出了病房。
    连君安坐在连生熠身边,慢慢握住了她的手掌。
    十二岁的小妹妹,手指稚嫩得好像只有八岁。
    莹白的皮肤透着血管的颜色,指尖冰凉,好像血管里流淌的不是炽热的鲜血,而是玻璃瓶里的药液,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连君安低头趴在床边,将她的手心,贴在自己脸上,
    他感受着液体流动,皮肤渐渐染上的温度,难受的心情总算得到了一丝缓解。
    这短暂的十二年,他竟然已经习惯了这么去做。
    给昏睡的小熠熠,温暖一只冰冷的手掌,以免他可怜的小妹妹,在美好的梦境被残忍的冷意唤醒。
    然而,平静没有持续多久。
    连君安又听到了妈妈的哭声。
    你知道那个老师有多可怕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说我?
    熠熠病得那么严重,你在哪儿?你有什么资格冲我发火!
    你就是个混蛋!什么重要演出能比女儿重要!
    只有他们的爸爸,能让一向强硬的妈妈委屈哭诉。
    即使连君安觉得这样的对话窒息,又互相折磨,他也不得不承认,妈妈是个任性惯了的脾气,冲着爸爸发泄一腔火气,反而比憋在心里更好。
    门外的吵吵闹闹,似乎被董思给劝远了一些。
    否则,于美玲对连凯的控诉,能够持续到熠熠睡醒。
    安静的病房,只剩下了连君安和连生熠的呼吸。
    那只不断输入液体的小手,在他小心摩挲下,稍稍有了淡淡的温度。
    熠熠有时会睡上一整天,有时很快就能醒。
    连君安常常这样沉默的陪伴她,无论手机如何震动作响,都不会分神接起任何一个电话。
    因为那些电话不重要。
    只有他的小熠熠最重要。
    他看到他的妹妹出生。
    看到他的妹妹微笑。
    漫长而短暂的十二年,他竟然能回忆起许多连生熠的第一次,乐此不疲的消磨着无聊的等候。
    他记得连生熠第一次叫哥哥。
    他记得连生熠第一次傻乎乎的蹒跚学步。
    他还记得连生熠第一次跌倒哭泣,磕掉了一颗乳牙
    然后,连生熠被送进了医院。
    连君安眼中的熠熠越来越可爱,越来越懂事。
    曾经她有很多的为什么,占据了连君安的全部空闲时间,后来,她不再问为什么,只是沉默的弹奏钢琴。
    连君安很羡慕连生熠的天赋,她就像为钢琴而生,完美的满足了妈妈曾经投放在连君安身上的期望。
    有时候他弹奏钢琴都会忍不住去想
    如果是熠熠,是不是能把这段旋律处理得更好?
    如果是熠熠,一定可以将乐曲弹奏得更加富有魅力。
    而不是像他似的,只能用高超的技巧去弥补缺憾,让听众目不暇接的沉浸在技巧之中,忽视掉乐曲中他弹奏不出的遗憾。
    连君安等了很久,于美玲一直没有回来。
    忽然,他脸颊旁边的手指动了动,那双漆黑的眼睛缓缓睁开,茫然的看着天花板。
    熠熠连君安轻轻喊她。
    苍白瘦弱的女孩子,视线迟钝的落在了亲爱的哥哥身上,那只紧贴着哥哥脸颊的小手掌,微微屈起了手指。
    然而,她落下泪来。
    哥哥,我想去舞台表演。
    连生熠的声音,好似一阵呼吸,说出口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连君安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