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作品:《桓容

    鼓声隆隆, 号角阵阵, 战争的阴云笼罩整座长安城。
    夏侯鹏亲自登上城头, 目及城下黑甲洪流, 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三支军队, 皆是熊罴之旅、百战之师。尤其是秦璟率领的骑兵, 仿佛一只荒古凶兽, 正盘踞在城下,凶狠的盯着城内的猎物,只待一声令下, 必当咆哮而起,亮出尖牙利爪,将城中之人尽数撕碎。
    “阿父……”夏侯硕曾跟随秦璟, 深知他的性格手段。看到夏侯鹏脸上现出凝重, 低声道,“秦氏子来者不善, 阿父不可动摇。稳固军心, 方有取胜的把握。何况有帝后在手, 阿父可谓立于不败之地!”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 却是连夏侯硕自己都不相信。
    可事到临头, 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父子俩站在城头,能清楚看到守军的表现。如果他们不能坚持, 长安城破就在旦夕,张禹死前的诅咒立即就会实现。
    “阿子所言甚是!”
    夏侯鹏深吸一口气, 将骤起的不安压入心底。
    无论如何, 他也曾征战半生,鏖战胡贼数十年。既然起兵造反,早晚要面对眼前一切。他不会胆怯,也绝不会后退!
    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坚持下来,他就能君临长安!
    “来人,传令宫内守卫,看紧官家,将皇后和淑妃带上城头。”
    “诺!”
    夏侯硕走不开,夏侯端领命前往。
    十余部曲随他步下城墙,迎面遇上闻讯赶来的王皮和周飏。
    事情紧急,来不及多言,夏侯端向两人抱拳,旋即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看他去的方向,周飏面露凝色,王皮则翘起嘴角,现出一丝得逞的冷笑。
    “王侍郎,此事终究不妥。”周飏没有明说,他认为以王皮的聪明,该知道自己指的是什么。
    王皮没有故作不解,而是好笑的看着周飏,口中道:“乱世之中,胜者方能为王。周尚书这般重视仁义道德,不愿落天下人口实,何必追随夏侯将军起兵?该和守城的裴远一样,为天子尽忠才是。”
    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简直笑话!
    “你!”周飏被说得满脸赤红,却是无法反驳。
    王皮再次冷笑,长袖一甩,不再理会他,率先迈步走向城头。
    周飏站在原地,看着王皮的背影,面沉似水,目光中透出慑人的寒意。
    “郎主,这贼奴实是嚣张!”一名部曲低声道。
    “王猛投氐贼,他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周飏咬牙切齿道,“我让你盯着王府,可曾发现不对?”
    “仆日前方发现,有马车悄悄离府,欲往城外去。”
    “哦?”周飏神情微动,“可拦下了?”
    “为免打草惊蛇,仆没在城内动手,让人悄悄跟着,在城外拦了下来。”部曲声音更低,“护卫都是私兵,数量不多,却是各个精悍。仆等死伤不小,却没能抓到车中人,请郎主责罚。”
    话说到这里,部曲很是惭愧。
    从种种痕迹看,车内九成是王皮的家人,可惜被其走脱,没能当场抓到。
    纵然是天寒地冻,前方又是一片密林,数十里没有人家,逃走的人身负重伤,未必能活下来,但是,家主的命令没有完成,他依旧是羞愧不已。
    周飏止住部曲的话,原来是城头有人下来。
    “周尚书,将军有请。”一名甲士抱拳,请周飏速上城头。
    周飏颔首,示意部曲跟上。至夏侯鹏身旁站定,扫一眼左侧的王皮,不由得面露讥嘲。嘲讽之色未消,看到城下的大军,目测至少三万,神情又是骤然一变。
    五行旗烈烈作响,云梯陆续抬出,跳荡兵越众而出,都是双眼赤红,摩拳擦掌。
    战斗未起,空气中已是杀气弥漫。
    周飏心如擂鼓,突然间感到后悔。他不该受利益驱使,将周家绑上夏侯氏的船!
    事到如今后悔已晚。
    只能暗暗庆幸,早在数日前,他就将两个儿子送走。如果长安能够守住,再接回不迟。如果守不住,护卫的私兵和忠仆必当带其隐姓埋名,为周氏留存血脉,以期他日再起。
    鼓声一阵急似一阵,城头守军纷纷拉开弓弦,木石沸水俱已准备妥当,只等战斗开始的那一刻。
    一只大锅尤其醒目。
    锅下架柴,火焰烧热锅底,不断有气泡在水中涌现,挤在一起,破裂沸腾。
    热气蒸腾,在城头格外的显眼。
    夏侯鹏握紧长刀,向夏侯硕点点头。
    后者立刻会意,上前半步,扬声道:“陛下有诏,四皇子暗通桓汉,私结胡贼,是为叛-国……”
    “放屁!”
    不等夏侯硕说完,一员武将怒极叱喝,拍马上前,长刀指向城头,一阵破口大骂:“乱臣贼子,反掖之寇!窃踞长安,软禁天子,矫诏天下,该千刀万剐,暴尸荒野,血肉为禽兽所噬!”
    “今敢口出妄言,必遭五雷轰顶!”
    双方你来我往,骂得不可开交。
    夏侯硕指秦璟暗通桓汉、私结胡人,名为悍将实乃叛-国;武将就骂夏侯氏狼子野心,不忠之臣,人人得而诛之。
    到后来,双方火气上涌,互相问候对方的祖宗十八代,从单口变成群口,城头城下尽是骂声。
    王皮微眯双眼,隐隐觉得事情不对。
    这完全不像秦璟的作风。
    周飏同样觉得事情蹊跷。
    两人彼此不睦,在这件事上却是不谋而合。同时转向夏侯鹏,异口同声道:“将军,预防有诈!”
    与此同时,夏侯端率人赶到桂宫,却实实在在扑了个空。非但没找到刘皇后和刘淑妃,连秦策都不见踪影。
    查问殿外守卫,都是摇头不解。
    “光明殿被严密看守,包围得似铁桶一般,无有任何人进出!”
    “搜!”
    夏侯端立刻知道不好,顾不得其他,命人在殿中搜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需知帝后是夏侯鹏的底牌,没有秦策和刘氏姊妹,夏侯氏只能同秦璟硬碰硬。虽然长他人志气,可面对城下的强兵,夏侯端的底气实在有几分不足。
    “搜,仔细给我搜!”
    “放走刘氏姊妹,尔等通通要人头落地!”
    整座宫殿搜过,除了几个宦者宫婢,硬是找不到半个人影。询问这些人,都是抖如筛糠,一问摇头三不知,伏在地上连连求饶。
    自夏侯氏包围光明殿,软禁帝后,凡是亲信的宦者尽被斩杀,宫婢也不留一人。他们都是在殿外伺候,压根不能进内殿,如何知晓帝后的下落?
    眼见问不出什么,夏侯端怒气难消,更有无尽的恐慌。气怒交加,竟然当场-拔-出长刀,将宦者宫婢尽数斩杀。
    他却不晓得,遍寻不到的天子和刘氏姊妹,此刻就在自己脚下。
    幽暗的密道中,两面光滑,相隔数步即凿有凹槽,是为镶嵌火烛之处。
    因废弃已久,凹槽落满灰尘,和烛油一并结成硬板。墙角爬有不知名的菌类,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朽味道。不是开有通气孔,行走其中,不出五十步就会窒息晕倒。
    冯氏和赵氏走过这条路,手执火把,一前一后确保安全。
    刘皇后和刘淑妃扶着秦策,以最快的速度前行。
    密道低矮,几人都直不起腰。好在足够宽敞,可容三人并行。脚下的石路也足够平整,不会走几步一个踉跄,甚至将人绊倒。
    “快到了。”
    见秦策喘息粗重,身上尽是冷汗,刘皇后取出玉瓶,喂他服下一枚丸药。
    “陛下,就快到了。”
    苍鹰和黑鹰是幌子,吸引城头守军注意,无需真的飞入皇宫,功成身退就可离开。鹁鸽趁机避开守军,将消息顺利送入桂宫。
    打开鹁鸽带来的竹管,看到其中的消息,刘皇后知晓情况紧迫,没有半点迟疑,当机立断,让冯氏和赵氏带路,在叛军没有发现之前,尽速从密道逃出宫外。
    “这条密道通往兰林殿,兰林殿下亦有密道,直通向宫门。”
    “宫门处已有安排,会有人接应。”
    信上写得清楚,刘皇后和刘淑妃都不会坐以待毙。至于秦策,无论如何都得带上,不能让他落入叛军之手。
    不过,姊妹俩不约而同的瞒下另一个消息:负责接应的不是秦璟麾下,而是幽州商人。
    这些商人都是桓汉埋在长安的钉子,在叛军封锁城门后留了下来,借着不同寻常的手段,与外界的消息始终没有断绝。
    此番愿意接应帝后,必然有桓容的命令。
    这个人情实在太大,刘皇后和刘淑妃既有感动,也有不小的担忧。
    建康长安是敌非友,坐视长安乱起,对建康利大于弊。桓汉天子却反其道而行,说是私人情谊,换成谁都无法相信。
    怀揣着种种疑问,五个人以最快的速度前行。就在抵达兰林殿时,变故陡生。
    因为之前一场大火,密道顶部塌陷一块,很快被人报知夏侯端。
    后者找不到刘氏姊妹,正焦头烂额。猛然想起这件事,当即灵光一闪,命人继续搜查光明殿,自己带人赶往兰林殿。
    意识到情况不妙,秦策突然道:“细君,你和道云走吧。”
    “陛下?”刘皇后愕然。
    被唤闺名的刘淑妃同样感到惊讶。
    “我怕是走不到宫外。”秦策脸色发白,口中喘着粗气,示意两人不要说话,“你们走,你们快些离开,告诉阿峥几个,是我一念之差,方才走到今日。是我错了。”
    “陛下……夫主……”
    “不要耽搁,去吧。”秦策笑了,斑白的发色,遍布沟壑的脸,形容苍老,双眸却愈发清明,“我留在这里,还能为你们挡上一刻。若是带上我,咱们谁都走不了。”
    “诺。”
    刘皇后和刘淑妃知晓轻重,明白不是迟疑的时候,紧咬红唇,向秦策福身。
    赵氏和冯氏却留下了。
    “妾在此处,总能抵挡一二。”赵氏道。
    感受到头顶震动,冯氏将火把交给刘淑妃,示意刘氏姊妹快走,口中道:“能侍奉皇后殿下,妾平生无憾。就如张阿姊,妾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甘愿为殿下做这一切。”
    “若是妾死在叛贼手里,妾相信殿下必会将动手之人千刀万剐。”
    “殿下快走!”
    说话间,冯氏用力将刘皇后和刘淑妃推进拐角,旋即转身,抽-出腰间匕首,仔细听着上方的动静,迅速同赵氏对视一眼,道:“来了!”
    话音刚落,头顶的石板骤然掀开,光芒大亮。
    叛军发现密道,看到密道中的三人,立刻高声道:“幢主,在这里!”
    夏侯端快步走来,见到靠着墙壁、一阵阵喘着粗气的秦策,又见有两名宫裙女子守候,便以为是皇后和淑妃,当即命人将他们拉上来。
    不料想,叛军刚刚下到密道,就被女子所伤。不提防被刺中要害,想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了。
    冯氏和赵氏选的位置十分巧妙,既能护住秦策,又能让叛军失去人数优势。眨眼间,已有三名叛军倒地,两人的手臂和腰间也已带伤。
    若非夏侯端错以为她们是刘氏姊妹,严令不许下杀手,两人怕是撑不到此刻。
    奈何两人的气力终究不如叛军,之前能够得手,也是仗着后者不防,如今体力渐失,凭着一口气实在支撑不了多久。
    “停下吧。”
    秦策突然开口,声音略有些沙哑,却不似久病将死之人。
    在他脚下,一只玉瓶静静躺着,瓶内的丸药不存一粒。
    叛军不知端的,未发现情况不对。冯氏和赵氏心中大骇,秦策暗向两人摇头,支撑着墙壁站起身,对夏侯端道:“夏侯鹏在何处?朕要见他。”
    三人走出密道,视线变得清晰。夏侯鹏终于发现,站在秦策身边的根本不是刘氏姊妹。
    “皇后淑妃在何处?”
    “夏侯端。”秦策声音未见提高,几字出口,却让夏侯端莫名的感到压力,“朕要见夏侯鹏,你没听到?前方带路!”
    夏侯端咬咬牙,命人下密道追踪,自己带着秦策前往城头。
    目及冯氏和赵氏,眼底闪过一抹阴狠,不顾秦策在旁,举刀划破两人脸颊。
    “皇后淑妃找不到,你们就替她们做-人-羹!”
    “大胆!”秦策怒喝。
    夏侯端豁出去,再不惧秦策压力,下令道:“带走!”
    城头上,骂战依旧在持续,双方你来我往,怒气不断飙升。
    夏侯端赶回,向夏侯鹏禀报宫中始末,并将秦策带到跟前。见其虎目扫视,有叛军生出怯意,顿时恶意丛生,用力踹在他的膝盖。
    骨裂声起,昔日的北地霸主,踉跄着跌倒在叛贼脚下。
    “秦伯勉,”夏侯鹏俯视秦策,全无往日恭敬,仿佛在看一只蝼蚁,“如你从我之言,尚能保得一命。如若不然,今日城头之上,就是你命陨之地!”
    秦策没有发怒,撑起伤腿,勉强从地上站起。不等立稳,又被夏侯端踹在膝后。
    四周寂静无声,秦策踉跄一步,却没有如之前般跌倒。
    夏侯端表情狰狞,欲要再踹,被夏侯硕拦住,沉声道:“不可。”
    经夏侯硕提点,夏侯端环顾四周,猛然间发现,城头之人看他的目光很是奇怪,厌恶有之、不忿有之,轻蔑有之,唯独没有赞同和敬佩。
    “你要朕做什么?”
    “明言秦璟暗通桓汉,私结胡贼,十恶不赦,令其自-裁。三殿下五殿下不知不罪,速速退兵。”
    秦策看着夏侯鹏,数息之后,忽然哈哈大笑。
    “夏侯鹏啊夏侯鹏,朕今日来见你,果真没有见错。”
    夏侯鹏凝视秦策,眉心紧皱。
    秦策转向城墙,被叛军拦住,转头轻蔑道:“不是让朕说话?拦在这里,朕怎么说?让开!”
    不等夏侯鹏出声,守军为其威严所慑,主动让开道路。
    “不行,不能让他过去!”王皮突然出声。
    可惜为时已晚。
    秦策凭着最后一股力气,猛然跃上城墙,迎风而立,高声道:“夏侯鹏起兵反叛,王皮、周飏从贼,矫诏污蔑皇子,张司徒不甘从贼,业已身陨。”
    “拉他下来!”王皮和周飏齐声道。
    “朕乃一国之君,征战天下数十载,死在朕手里的贼寇不知凡几。尔等乱臣贼子,鬼蜮小人,谁敢上前?!”
    秦策手中没有任何兵器,四周的叛军却如被施了定身咒,任凭王皮和周飏跳脚,始终无一人上前。
    “朕今口谕,攻下长安,诛杀首恶,夷夏侯、王、周三族!”
    “朕刚愎自用,不辨忠坚,为君数载,未能安国抚民,更招致今日灾祸。”
    “秦伯勉今日以命祭天,望上天垂怜,尽诛乱贼,佑我中原百姓,保我汉家河山!”
    话音落下,秦策纵身一跃,如陨落的大鹏,重重摔在城下。
    城头一片寂静,城下怒声再起。
    冯氏和赵氏趁人不备,挣脱开叛军,先后跃下城墙,追随秦策而去。
    目睹这一幕,长安百姓尽是哀声。
    秦璟、秦玒和秦玓双目染血,同时下令攻城。
    “反叛贼子不留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