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快乐又盲目的子弹
作品:《插班师》 “哇。”
捧着宋太太从书房高高置物架上取下来的照片,一时间,云舒惊得讲不出话,只是两只手紧攥着微微积灰的相框,呆滞片刻,空气中回荡着两叁米开外薛霁清洗鱼缸时那些垫底的小石子不断在她指尖滚动的声音,哗啦,哗啦。
“怎么样,认得出哪个是你薛老师吗?”宋太太从茶几上取来自己的眼镜来慢慢拆开折迭的镜腿。过了知天命这道坎以后,她的眼神就一天花似一天了。
薛霁从前在家时未厌其烦地叮嘱她,妈妈,你要早睡,注意用眼,多补充维生素。我上次买的你有吃吗?具体是abcde还是什么的,宋太太早已记不清了,面上却很看不出来地云淡风轻。
母女二人在筒子楼楼顶晾床单,薛霁站在吊绳的那一头,和她一起把床单上牡丹花的褶皱一点点捋平。很多年前老薛单位上发的,他们一家人都恋旧,舍不得换,留了一个去了的冬又一个回还的秋。
宋太太点着头说嗯,嗯,这些妈都知道。然后转移话题,生怕被薛霁逼问得露馅,“又是小陶的朋友从美国邮递回来的?你啊不要总是麻烦小陶,知道的只说是我这个老太婆一天到晚事多,不知道的还以为别个小陶嫁成了我家儿媳妇喔,逢年过节往被你带着往屋嘞钻就算了,连老太婆吃点什么营养品也是她帮到忙这忙那,太难为情咯。”
“妈有我还不够,想要儿媳妇?”薛霁往尼龙绳上插木夹的动作像在推一支簪花,晚霞映在她渡走了病气后比起从前浮肿了一些的脸上,暖意融融,移去游来。
“我看你是发癫。”宋太太笑着假意啐了她一口,“我跟你说劳烦别人的事,你又和妈装傻。别个小陶哪和你一样?正经的哟,小雪。她现在是成了家的人,现在是妻,以后早晚还要当妈的,为这点小事就不要总麻烦她了。”
“晓得,妈。”风吹起床单一角,楼顶的根根尼龙绳好像在钢筋水泥构筑的海面上挂出了一张又一张远航的彩虹色的风帆,斑斓壮丽又错杂无比。薛霁的声音极明理极平静。
“妈老了。”宋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影子在天台地面上被压缩得更矮更小。自然而然,和盘托出,摆在眼前。
薛霁抬手,手背在鼻尖轻轻一碰,把眼神也带拐开。
宋太太在女儿面前总是一面害怕变老一面情愿服老。
“我想看见过两年,最多叁年,我的小雪也能和小陶一样,穿最漂亮的婚纱,当最幸福的新娘。得不得行?”
她老花了,越来越爱看女儿为自己取这样小件那样小物时有窸窸窣窣声音的瘦高背影。
“像别个嫁女子那样风风光光的,多好。”
薛霁像件艺术品一般的,常让她感到人生最大的光荣和完满,而后心里又涌现一阵未得到满足的声音,她想,她的女儿哪里哪里都值得最好。
“你要是这几年成家,我和你爸到时间退休了,还能多帮衬你们带娃娃。接送啦,辅导作业啦,吃住啦……我看幼儿园就在你们原来子弟小学现在那个附属幼儿园上就行,离家又近,老师也都好啊,我买菜从那门口过,天天一放学,你是没见得!小孩子好像一窝一窝小鸡崽出来一样,叽叽喳喳,好乖的。我当时就给你爸说,等你也生了娃娃,肯定比他们那些还要好看。他说那也要有这个命等得到,你听听!”
薛霁值得她所有的精打细算,大包大揽。从事业到家庭,放到这一毫末的阶段来说,婚姻——也一样。
且绝不可以有任何意外地。
“薛霁,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妈妈说话?”
“啊。”薛霁松开手,濡湿的床单在掌心都捏皱了,“要得。”
“啥子要得?”
“就是都要得。”
夕阳悬在对面一样被尼龙绳吊着的床单后边,露出半张火红的脸,有种落寞又孤单的意味。
宋太太坐在云舒身旁和她一起看这张小心翼翼嵌套在相框里的合影。玻璃从中间碎开了一道裂痕,是薛霁不得已坐轮椅那段时间摔的,但裂痕不割手。它只是破裂了,保有着碎裂的样子,静静地呆在这里。
不留遗憾地亲历过薛霁出生以来所有的模样,这句话的另一个意思,就是宋太太也亲眼一次次目送回忆中的女儿转身消失在时间的街口,所以她恍惚了,带着一点伤感与怀恋,在小谜题还没被解开的时候说:“十六岁那时候拍的吧,她们剧团接受完领导参观,集体组织去峨眉山旅游。”
宋太太忽然捂着嘴一笑,声音也降下去很多,仿佛故意不要正在忙碌的薛霁听见这坏话一样:“你不知道,薛霁她后面噢,一直嫌弃死这张照片了,说那个时候都讲要早早起床去金顶看云海啦,看日出啦……睡都没睡醒,脸肿得很凶。”
“我这个痴女子,从小就俏,就爱美。”
那些为老薛心爱的小锦鲤,也在够到云舒小腿高的红色塑料提桶里游来游去,精神头很充沛,哗啦,哗啦。
“薛……是这个,对不对?”云舒把食指轻轻抵到照片中人的肩膀上,简单的字眼在嘴里有点甜,不想跟着那个尊敬的称呼,觉得好疏远,所以就此打住,最后短得很暧昧。
少女的,薛。
这太简单了。
她在心里飘飘然地想,嘴上却自然不敢这样说:怎么会认不出来。她怎么会把薛霁认不出来。出挑到惹眼的宝蓝色风衣,两只手慵然插在口袋里,左胸前别着一枚货真价实的银质木棉花奖章,长发披肩,和现在一样有自然的微卷。
唇间是一条线,线条是一个淡淡的弯。弯里掬着山岚样飘忽不定的迷蒙,还有一捧乍别月轮的冷。
从小到大没怎么变过气质的扔进人堆里依然招人注意的一张脸,下颌面对镜头也要微微抬着,从眉弓到唇珠都漾动着未居人下的优秀的骄傲,在一张普通的、“到此一游”式的合照中,她如此、如此绝伦。如此,如此迷人。
云舒把手指抵在薛霁十六岁的肩膀上,呼吸慢了,眼神飘了,脑袋也变笨了,笨且自由,无拘无束,开始自作主张地串联起在这个家这张沙发上绝没有理由被串联起的回忆,那天晚上被薛霁从出租车里打横抱起时,陷入怀抱有好像乘电梯那样明知很安全的失重,两条小腿从她结实有力到惊人的臂弯垂下,一步一摇晃,脸杵在薛霁十二年后依然薄薄的肩膀上,输密码时,身体一点一点很小距离地磨蹭。
她有演。不是真的睡着了。
还是那天晚上,额角那眼睛一样的伤痕被抚摸过了,薛霁的靠近太忽然,从鼻子也好嘴里也好呼出的热气已经一瞬间突到了她整个面部,自然是有嘴唇的,她恨恨地把脸别了过去。
而或是今天一起乘公共汽车去医院探望妈妈的时候,放学总是这样,车厢里的人多得过分,云舒在“低海拔地带”,哪里有剩下的栏杆可以扶。
她在人挨人人挤人的铁皮罐头里艰难地岔开腿维系平衡,悄无声息地后悔自己没有同意薛霁那句“打车去算了”的建议,而后听见薛霁叫她的名字,她带着疑惑啊地一声,“可以拉得住我的胳膊吗”,薛霁这样说,攥着栏杆的手从“高海拔地带”往下挪了挪。她拈起一点衣服布料,身体还是摇摇晃晃的,一个紧急刹车都可以把她甩出去。
所以,薛霁低头柔声好气地补充道,站稳。
于是云舒只好搭上了自己的一整只手,也自此搭上了自己一整个人,沿途和薛霁一起在车厢里轻轻摇晃。公车窗外的广告、店招,行人、交通灯,高楼、平矮的自建房,都被驮在世界圆弧形的脊背上,慢悠悠地向后滑去,和车流一起走走停停,红色的刹车灯好像一只只盯着她们眨啊眨的吃惊的眼睛。
云舒抖动肩膀笑起来,薛霁自然感觉到了,所以又低下头把她看着。一点也不用讲话,她们就这样,云舒也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为这样奇妙的默契在心里涌动暖流。
“我是笑,刚在想,老师你到底吃什么长大的。”她的手在薛霁的衣服上渗出汗水,“才能长这么高。”
薛霁仍是把她看着,眼神沉静得像倒悬天穹的海。
“然、然后就看到街上有轧大米康乐果的摊摊。”所以她在海面的倒影说话也磕磕巴巴起来,又磕又笑,很小声很私密地,“那个糖,好长一截从机器里轧出来,我想总不可能是吃这个以形补形的吧?越看越搞笑,没忍住就。”
被她过于无厘头的奇怪笑点本身逗乐也好,作为师长对她孩子气的怪话付诸包容也好,薛霁也笑了一笑,然而这回换云舒不讲话了,她重新攥攥紧对方的臂弯,和车流中一闪一闪的红色大眼睛们作没有言语的对视。闹哄哄的车厢前头隐约传来车载媒体滚动广告播放间隙插进来的粤语老歌,她用十分塑料的粤语跟着轻轻哼。
云舒第一次听,是豆豆分享给她的。她们一起把腰猫在课桌下,用一副耳机的两头听,不听数学课。
天空一片蔚蓝清风添上了浪漫.
心里那份柔情蜜意似海.
无限.
在那遥远有意无意遇上.
共你初次邂逅谁没有遐想.
诗一般的落霞酒一般的夕阳.
似是月老给你我留印象.
……
“嗳,笑啥子迈?”
红色的交通灯亮了,公车停下,斑马线上是行人和各色的电瓶车自行车亦去亦来,今天出晴,风凉丝丝地从车窗外灌进来,很惬意地撩动她打短以后细细碎碎的黑色头发。
“听到了噢。”薛霁回答,然后嘴巴抿成道上翘的线条,有种誓为云舒保密到地底与天边的决绝。
公车发动,她们一起抖一抖,然后摇摇晃晃,笑也摇晃,羞也摇晃。
最后是就在刚刚,只有她和薛霁的客厅,那一句怪话。
脑子串联着,一时间空气也烫沙发也烫。
明明还有一条条锦鲤在哗啦啦游动的水,像煮沸了似的,响得很聒噪。云舒的食指弯曲起来,右手在玻璃的裂痕上捏成拳头。
——我真是……有病。
可是一刹那的狂喜,曾烟花似的炸开,千真万确地把云舒穿膛。
流星忽然从水桶里跳起来,水声和宋太太抚掌的笑声响在一处:“这可不能说是我主动要你出‘洋相’哟,小雪。”
毕竟,如果不是吃饭时云舒含着筷尖轻轻问出一句“那你以前还跳舞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几乎要将宋太太的呼吸惊得一屏,她也不会在薛霁绣花似的拈鱼刺到渣碟时因为女儿一句“我以前好多照片都丢了”而停下筷子,眼神在这个小姑娘从素净中涌动红润的脸上来了又去。宋太太慢慢说:“其实哪里可能舍得拿去卖废品?我都藏着,在你爸书房。”
“嗯,”薛霁的“嗯”一样是轻轻的,低着头,提着筷子,听不出开心,也听不出难过,“那待会儿拿出来给她看吧。”
“看吧。”薛霁又喃喃了一遍。
一瞬间,她说“不痛”时脸上无所遁形的、没有释然过的悲伤从云舒的脑海中擦过,奔雷掣电一样,云舒餐桌下放在大腿上的左手捏了起来,好像恍悟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吃过晚饭,宋太太张罗着去书房取照片,她把两张餐巾纸在洗了碗还沾着水珠的手上颠来倒去,一眼也没有朝又回到沙发上“正襟危坐”的云舒看去,声音在发直。
“我给爸洗一下鱼缸。你们找到了直接看就行。”
“我帮你……”云舒腾的站起来。
宋太太像是说了句“这样也好”,便转身进了书房。天已经黑了,做游戏的小孩和下棋的老头都已各回各家,老家属院楼下安静得过分。
在国家支援建设的繁荣时期,这里是移民城市工业心脏的最紧密附属,有一套自洽的运行繁荣的小小系统,是由时代中最光荣骄傲的那群人与其子女构建的、机械零件般运作精密的小社会。
而今一个时代挥手告别了,家属院也和城市中的许多工厂一样,在阔别中老去。
“先用这个把鱼都捞出来,放到桶里。”
“噢,好。”
“先捞飞白。”薛霁的指尖在鱼缸玻璃上点一点,胆小的锦鲤们旋即被吓得四处逃窜,“它脾气最好。”
尾巴有浅褐色斑点的是流星。肚皮上一团朱红的是沉瑙,背上没有花色的才是飞白。她补充道。
云舒站在鱼缸前两手极僵硬地伸在身前捏着那张网,给不断弹动的锦鲤拍打了一身水渍时,差点被帮了倒忙的薛霁伸手过来替她遮挡住网口。
她一惊,差点没能握住细细的金属杆,向后一个踉跄,这下薛霁原泡在水里的另一条手臂也顷刻里抽了出来,客厅里哗地炸起一声水响,而后噼噼啪啪溅落一地水声。
好像攥回一枚行将被风扯远的风筝,薛霁紧紧捏住了云舒推上衣袖后裸露在外的手臂。她的手指原来是这样纤长。因为早先泡在水里,又是这样冷。她们已经靠得太近了。
“嗯,有,点痛。”云舒缩一缩肩膀,好像猎归图里的那个猎物,嗯得带有气声,哼哼唧唧的。
薛霁终于松开手。然后放任她费好一番力气,把挣扎不断的小鱼一条条地放进塑料桶。哗啦,哗啦。
水下的欢快和水上隔绝。
两人浸淫在只有书房里宋太太动静偶尔传来的安谧里,早习惯了没脸没皮活法的她在害怕,从薛霁在餐桌上过分平静的反应开始,害怕自己过分深入的问题触痛对方心里的伤痕,甚而悔恨自己实在是有够愚蠢——
她们好像也没熟到那种地步吧,远没有。
然后刚刚又差点帮倒忙。
不会帮忙就自己去一边坐着。
云舒闭着眼睛,在心里用薛霁的声音把这句话演了一遍,以为对方在手上用这样大的力气,是不良心情的转化。
她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骨碌碌地打转,好像小时候干了坏事,譬如把墨水弄到窗帘上了,拿水果刀把桌椅刮伤了之类的时,被父亲从客厅拎着衣服一路拖拽到小房间里,妈妈在外面一阵一阵地敲门,叫他不要打小云。是了,那时候她也像这样,伸着手,把眼睛闭得很紧,等待着掌心一声伴随着灼痛的脆响。
“吓人。”薛霁手里的海绵在玻璃上蹭得直响,咯吱咯吱,不多时,鱼缸里的水就比先前更浑浊了许多。
从前还好,是澄明的。这样一搅,就不得自持了。
“啥子?”她把眼睛隙开一条缝。
“我说你刚刚很吓人。”薛霁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的,有种打官腔一样独特的疏远感。什么理由都能温度骤降得多少参杂责备味道。
“我还以为你要怪我。”
咯吱咯吱的声音停了一会儿。薛霁腾出手,转身面对着她。应该是看见自己刚才在云舒手上留下的红红的指印,叹气声里有读她不懂也有抱歉。
“还疼不疼?”
云舒摇摇头。
“为什么这么想?”
“我不该问你那个,”云舒讲,“……不愉快的事。以前。”
然后又一次的,她不讲话了,把云舒安安静静地看着。
“毕竟,我们两个毕竟没得那么好。”玩文字游戏,把“熟”偷偷抠换成“好”,尽管云舒自己也不知道目的。
她觉得自己说这句话的感觉像在呕吐。纠集五脏的,喉咙灼痛的,哪里哪里都很像。
“是吗?”
非常蜻蜓点水地,薛霁这样从她的耳膜点过两个字。
“难道不是吗?”云舒睁开眼睛,低着头,锦鲤在鲜红色水底游来摆去。
这一点也不像洗完了碗会仔细用餐巾纸擦干手指的薛霁,脏水顺着她光洁的手臂向下流淌,从指尖哒哒地滴到地板上。
“乱讲。你从来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们……”薛霁的话实在是很有斟酌,很经思虑,总之,有一千种一万种不照云舒心意去理解的理由。但是,已经简短得足够像一枚发射而出的子弹,把她击倒在地。
“很好。”
颇有段时间无人打理的鱼缸爱长苔藓,拿海绵蹭掉后都飘进水里,有淡淡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