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庚章 — 40°42'00.0"N 74°00'00.0"W

作品:《蓝与白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继续创作吧!在处理签证的过程里我还是继续做我的毕业製作。在公佈抽籤结果前我对于山水画的理解全都是从网路或者是书本上得到的表层知识。但要能彻底体悟山水画的意义必须要经过一次极致的幻灭才行。如今,这幻灭现行了。在得知没有抽中工作签证后我才真正领悟山水画的意义与本质。在某一个週末午后,我乘坐地铁往北坐到哥伦比亚大学所在的116街地铁站。下车后往哈德逊河(hudsonriver)的方向走。我沿着河岸慢慢走,边走边看着对岸的景色。突然间,我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岛屿,在其北方的河口看着大河流入大海。自满的大河在遇到海洋之前觉得自己好伟大,容纳了这世界上所有的水分子与各种虾蟹鱼类。但当它看见海洋时,它呆住了。它呆看着海洋的广大与壮丽,感叹自己原来在大海面前是如此渺小的存在。然而,在望洋兴叹之后却是快乐的,因为知道这世界上有比自己还要更伟大的存在,反而更能清楚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我沿着河岸继续走,天空这时开始下起毛毛细雨。如丝缎般的雨滴与远方的雾气形成一幅活生生的山水画,展开在眼前。如果有所谓的「天眼」,那我只不过是行走在这山水长卷里的一介过客罢了。当我走过了,还有其他人会走来。我与其他人其实没有任何分别,如果有所谓的分别也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我现在眼前所见的山水和王维(692~761)或者是黄公望(1269~1354)所看见的山水应该是一样的。在人世间总有许多的输赢。有些人今年有抽中签证,有些人今年没有抽中签证。但在山水面前还有所谓的输赢吗?在山水面前,我们都是输的。一千年后,所有人都走了,但山水依旧在。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我作品的完成度也逐日地增加。我让自己全心全意投入作品的製作中,用忙碌的生活来转移注意力。因为注意力的集中,我在做作品时的心境和以前完全不同。我开始感受到画在布料上的每一笔白色粉笔记号。剪布料时,每一刀下去的时候我都可以感受到刀锋与布料之间的关係。製作衣服的每一个环节都被我用非常高的专注度仔细地处理。当下,我是自己创作世界里的君王。但这君王并不喜向外征战,而是转向内去探索自身的潜力与本质。当年黄公望在画〈富春山居〉时也是这样的心境吧!因为看尽了繁华,领悟到繁华褪色之后「空」的本质。我的第一套造型完完全全是受到北宋流行的「巨碑式」山水的啟发。一大块中峰鼎立的巨山霸气地座落在画面的正中央,气势雄浑,磅礡大器。这整套造型有许多地方必须亲手缝製,像是装饰在主布料上用来仿效云气雾气繚绕在山峦间的质地。到最后,我已经不记得我总共在这个造型上花了多少时间,时间就像是流水一样流逝过去。唯一的记忆就是我没日没夜疯狂地创作。当第一套的完成度差不多到百分之九十时,我开始着手第二套的製作。第二套主要的灵感来源是在我专心凝视郭熙的〈早春图〉时得到的。郭熙用他独特的卷云皴法皴出来的山石个个都浑圆饱满,象徵着寒冬过去之后春天万物的生机盎然。因此,我做了两种大小总共十六颗的椭圆形石绿色石头。圆圆饱满的软石头里面塞了棉花作为填充物。别小看这些石头,最后我将这十六颗石头缝起来之后其重量达五公斤左右。当我请模特儿在第二次试衣将这套换上时,她的表情微微扭曲,然后说了一句:「有点重。」james回说:「没办法。这就是时尚!」我把james说的这句话当作是称讚。
    经过了一整个月的密集製作,整个project的完成度也差不多到了八成。在某一个夜晚,我出门去散散步。正当我快要回到住处时,我的手机响了。是陈夫人打来的。我接起电话,听到电话里传出她的声音,问说:「你现在有空可以讲电话吗?我有一件事情要问你。」我心中略觉不安,回说:「可以。」她接着说:「我听我朋友说她的儿子也在你拿到聘书的那间公司的岛屿分部工作。我把你的案例跟她说,请她代为转达给她的儿子。我在想说不定她的儿子能有什么解决方法。」我说:「嗯,然后呢?」陈夫人继续说:「我朋友刚刚跟我说她的儿子认为公司应该要帮你申请别的签证才对,或者也应该要试着想办法帮你在岛屿分部这边开缺。而不是一意孤行地去赌这个需要抽籤的签证。你觉得会不会……?」我没等陈夫人讲完,插嘴说道:「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因为我现在还不是这间公司的正式员工,所以他们没办法为我做这件事情。而且当时谈好是走抽籤这条路,他们不愿意帮我申请别种工作签证。」我的语调渐渐地上扬。陈夫人回说:「既然他们给了你聘书,那应该就代表他们想要你。现在的状况就是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十分要你的态度。你觉得会不会是因为你到那边是去读『那个东西』,所以人家最后决定不要你,由着你在外面自生自灭。要帮你明年再抽一次籤也是骗人的,到头来根本就没有打算帮你再抽一次。等明年时间到了再跟你说没有抽中,然后聘书作废。结案!」听完陈夫人这一席话,我再也按耐不住这阵子积累的情绪,直接对着电话咆哮,用几近嘶吼的声音说:「你现在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叫『那个东西』?我来这边是读服装设计!是服装设计!我很骄傲我做了一件岛屿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一个在主流体制内的人敢出走,没有任何一个在主流体制内的人敢去寻找自己内心疑问的答案。但今天我做到了!我成功让别人相信我的价值。他们愿意给我这一个机会是因为他们真的相信我做了一件对的事情。a说我很特别,我的经歷是她从前没有遇过的,所以她愿意再给我一次抽籤的机会!」讲到这里,斗大的泪珠从我脸颊滑落。我整个人蜷蹲在西76街与阿姆斯特丹大道(amsterdamavenue)交叉口旁的人行道上。陈夫人用冷静的声音说:「我只是担心你,担心你被骗,担心你又白白被人家耽误了一整年。你看看你已经离开科技业多久了?你早就和科技业脱节。时间只会愈来愈不站在你那边。你要不要考虑放弃那边的聘书趁早回岛屿找工作?重新开始。」她的每一句话就像是在用一把非常锋利的斧头狠狠地砍在我的灵魂上。我的灵魂支离破碎,但我没有能力反抗。没有工作签证,这一切都不算是完成。我用颤抖的声线继续对着电话咆哮说道:「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做得到!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做得到!我是你的儿子,你不相信我就算了,还反而去相信一个没有血缘关係连长相都不知道是怎样的外人的话。我在你心中到底算什么!」没想到岛屿乡土八点档的台词居然出现在现实生活里,有点超现实感。我继续狂吼,说:「我不会回去的。就算是只有百分之一的机率我也会跟它拼下去!」我没等陈夫人回话就掛上这通电话。当天纽约户外的气温是摄氏六度。我蹲在路边,身体微微倾斜倚靠在一个小圆柱子上。纽约的疯子很多。平时在纽约的路上看到蹲在路边的疯子我都会快步走过。如今的我也变成那个被他人快速走过的对象。我的眼泪一直掉,一直掉。我跟林黛玉一样都是来这世上还眼泪的吗?那如果我的眼泪在今晚哭完了,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我不记得我在那路口蹲了多久。我只记得蹲在那边的时候,脑海里一直在想我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到底是什么。我真的做了一件愚蠢至极的事吗?会不会当初如果选择继续留在蓝与白才是正确的选择呢?我真的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我只能一直等,一直等,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救赎。我的命运就决定在一张籤上。这个赌注真的值得吗?面对生命的选择题,我才发现自己的无知与无助。虽然我是自由的,但当晚蹲在那边的我发现其实我并没有承担自由选择后產生的后果的勇气。平日的修行都是假的,只有苦难与幻灭才是真的。《般若心经》里说:「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苦厄没有办法免除,只能度过。我又想起a在电话里说的那句话:「人生有许多事情是可以转念的。不会每件事情都顺着你的意思走,这世上的因果论不是这样运作的。」除了这句话,我还想起了苏东坡与塞尚。如果我是苏东坡,在经歷了乌台诗案这巨大的苦难后我是否有办法像他一样豁达而写出〈念奴娇〉里的伟大句子,「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如果我是塞尚,我有没有办法当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会画画时还坚持继续画下去,最后成为「现代绘画之父」。我现在遭遇的苦难和这些留在人类歷史里的「亻」相比根本不算什么。想到这里,我站起身来,髖关节喀喀作响。我在心中默默地许下一个心愿,「回岛屿」。
    隔日清晨,我寄了封信给公司人资,信中问了一个问题,「人不管在不在这块大陆上应该都还是具有抽籤资格吧?」隔了两天,人资回信说:「是的,只要我们愿意帮你抽籤,不管你人在哪里都还是具有抽籤资格。不过,如果离境之后确定有抽中签证要再入境的话就必须到你所在国家的领事馆办理签证相关手续。」我心想:「果真不错!跟我预想的一样。」我马上打开订票网站,订了回岛屿的机票。此时,学期已接近尾声。这学期除了遇到james这位时尚品味极高的英国人外,还有另一位也影响我很深的教授,他的名字是「steven」。跟james一样,他也是一位很会把学生逼到极限的老师。他的课作业量极大,课程内容极丰富。他是我在parsons遇到的第一位用科学角度来分析时尚的人。例如,他会拆解亚歷山大.麦昆(alexandermcqueen,1969~2010)的秀,说明一代大师如何设计出一个能够留在人类服装史里的系列。他如何做到从第一套到最后一套都是连贯的。不仅仅是连贯的,还是一个动人且完整的故事。除此之外,每一个类别的衣服要在一个系列中佔多少百分比也是有其讲究的地方。毕竟现在的时尚產业是商业成份远大于艺术表达。要如何在能够赚钱的前提下还能保有其品牌的dna考验着服装设计师的能耐与功力。在这之中如果只有天份而没有科学领域中讲求的理性思考是不成的。在四十一世纪,科学与时尚两座大山之间的桥樑必须被建造起来。如果有人能做到,我希望我是那一个「亻」。
    到目前为止,毕业製作已经完成了八成。差不多该收尾了!衣服製作好,最后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就是拍出属于这个系列的形象照。因为主题是山水,我开始物色纽约市周边的户外地点,看有没有适合我这两套造型的。考虑到通车时间与费用,最终拍照的地点选在位于曼哈顿北方一点的修道院博物馆(themetcloisters)的户外,它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分馆。拍照当天的天气阴冷潮湿。博物馆所在的位置是一小高地,四周雾气环绕,空气中飘荡着若有似无的青草香。我心想:「完全是一幅山水。」果不其然,此次拍出的照片非常动人。我的两套造型完美地融入拍照地点。郭熙的〈早春图〉在伟大了2982年后被我用另一种方式破解了。
    拍完了形象照,毕业製作也差不多完成了。除了颠覆,在做这个project的过程中我也将自己的感知能力放到最大。让自己的感知能力再度活过来也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之一。岛屿的教育大多注重在理知的发展,所以我们歌颂数学,我们歌颂理化。但我们却在不知不觉中扼杀了感知的能力。感受力在创造的过程里至关重要。无论是在创造艺术还是创造科学都需要感觉的大量参与。以李奥纳多.达文西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einstein,1879~1955)为例,达文西在作画的时候因为感受到了光线和物体之间迷离交错的互动关係而创造出了明暗对比法;而爱因斯坦则是当他不知道要如何将他的理论推导下去时会跑去拉小提琴,因为他能感受到音乐在他脑中和科学理论符号交错的共鸣。更现代一点,史蒂夫.贾伯斯(stevejobs,1955~2011)因为感受的到极简的美,因为感受的到点线面的美,所以创造了iphone。苹果的经典广告口号「thinkdifferent」从理知的角度看简直荒谬。怎么可以用形容词修饰动词呢?应该是「thinkdifferently」才对。但贾伯斯从感知的角度看,前者比后者更能贴近苹果的中心思想,所以「thinkdifferent」完全合理,也同时在科技业编年史里创造了永恆。
    这学期就在疯狂做作品和疯狂心理崩溃中划下了句点。毕业后到回岛屿之间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我想要来尝试看看一件事情。我打开瀏览器,查询了一所在岛屿上的创新设计学院。我寄了封信给他们,说想要跟他们合作一个project。那封信,我是这么写的:
    「在我叙述这个project之前,我想先简单讲一个故事。有一天,有人问米开朗基罗:『什么是好的雕塑?』他想了一下,回答说:『把一个世人认为是完美的雕塑从山丘上推下去,该坏的地方坏,该断的地方断,剩下来的就是一个好的雕塑作品。』全世界的人都跑去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basilicadisanpietro)欣赏米开朗基罗二十四岁的名作,《圣殤,pietà》。那是一件多完美的作品呀!但如果米开朗基罗一直留恋在他的二十四岁,那他的人生将是平庸的。他后期的作品斑斑剥剥。当时的人骂他的技术退步了,骂他没有完成他的作品。然而,未完成说不定是更好的完成。有时,大刀阔斧比精雕细琢困难得多。」
    然后我提到我会用三个字作为灵感来源来设计一个系列,我想用这个系列来啟发岛屿上的年轻生命。让他们之中的某些人或者是某个人也能够勇敢地去尝试前人没走过的路。这三个字是,「nuts」、「teen」和「unwavering」。他们派了两个人来与我开会。在会议中,我把这个计画的愿景报告给他们听。他们对这个计画提出了一些问题,但这些问题很明显是硬凑出来的。他们压根儿就不想做这个计画。对于他们来说,岛屿上的年轻生命关他们什么事。他们只想平稳地度过这一生而已。过了几天,他们寄了一封信给我,信中写道:「经过谨慎的评估,敝学院由于资金有限的缘故,故无法与您合作这个计画。请海涵并祝之后一切顺利。」看完了信,我走出住处,搭上地铁往下城的方向坐。我来到一幅画前坐了下来。这幅画中有五个裸体的女人。她们肉身的轮廓不是连续饱满的线,而是有稜有角的块状结构所组成。她们像是一个镜子被摔碎重组之后的结果。我在想,一个时代的「美」要如何去定义?每一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美。当这幅画出来的时候,同时代的人会觉得美吗?应该觉得很奇怪吧!过去这三年,我将自己整个摔碎。现在重组起来的我别人还会觉得美吗?我不知道。现在我要回岛屿了。岛屿上的人会如何看待我呢?我不知道。我在那幅画前坐了好久好久,想要从那些支离破碎的女人肉身里找到解答。
    再回岛屿前,就让我如常玉般地任性放肆一回吧!在某一个夏日週末的午后,我按着朋友给的地址来到了曼哈顿岛上的熨斗区(flatirondistrict)。派对时间尚早,我就先到eataly去逛逛。义大利企业家oscarfarinetti搭上了流行全球的慢食运动(slowfoodmovement)所创立的义大利高级超市在世界各大城市都有设点。超市名称简单明瞭,就是「eat」加上「italy」。纽约店佔地约一千四百坪,里面的义大利食材种类丰富惊人。除了各式生鲜食材,店内还备有餐厅。消费者买完食材可以顺便吃一盘有水准的卡波纳拉(carbonara)义大利麵,再配一杯红酒。除了咸食,店里面的甜点也是极有水准的,尤其是饱含兰姆酒的巴巴(babaaurhum)。但今天的目标都不是这些,我直接走到吉拉朵(gelato)柜前,点了两球,口味分别是加了海盐的开心果和榛果牛奶。我捧着冰淇淋走到户外找了个位子坐下来。看着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想着再过不久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这次离开也不晓得能不能再回来。我想我会怀念这座城市吧!夏天纽约的太阳西沉得晚,接近晚上七点还是一大片金黄耀眼放肆地洒落。我看时间快到了,便往朋友住处的方向走。朋友住的公寓十分宽敞,上下总共有三层。我们在一个露天平台上用晚餐,一路从晚餐时间聚到深夜。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着,聊各自未来要走的路,聊这座城市所有的好与不好。不远处的帝国大厦(empirestatebuilding)已经把灯点起来。此时夏夜的晚风微微地吹,伴着朋友在这露台上种的花的香味飘向远方。不晓得远方岛屿上的年轻眾生能不能闻到这悠远淡淡的花香?时间已接近午夜,但我还不想回住处。朋友说:「这时间就只剩下夜店还开着。那就去夜店吧!」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夜店门口,门口前排满了长长的人龙。保安检查完身份之后,我们坐电梯来到了最顶层。电梯门一开,五光十色的舞池中挤满着人。dj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围在他周围的人群随着音乐上下左右摆动着身体。灌了几杯酒之后,我们也将自己投入这感官放纵的酒池肉林。在这世界上最繁华的角落,我可以在任何时间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隔天醒来,时间已接近中午。回想昨晚的放肆与疯狂还是觉得有些如梦似幻。我简单盥洗后便出门逛逛。夏天在纽约搭地铁是一件需要做心理准备的事。站内没冷气,味道驱人离。站在月台上等列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来到位于上东城的一间画廊,名叫「skarstedtgallery」。今天要来看几张法兰西斯.培根(francisbacon,1909~1992)的画。如果达文西在他的画中表达了最为高贵的理性思考,那么培根的画则带给观者无止境的绝望感。他的画是沮丧的、是忧鬱的、是荒凉的、是虚无的。第二次世界大战(1939~1945)结束后,绝望是全体人类心灵的共相。因此,艺术家们开始思考如何在其作品里去表现绝望。站在培根的三联作前,好像在直视自己慾望的底层。我好像回到单细胞生物,所有的感官都如此地原始。最右侧的画作中有一张嘴。这张嘴张的好大,感觉好飢饿。它想要吞噬任何可以被吞噬的东西。当我的慾望高涨的时候,我是不是也像这幅画中的嘴?当我一直汲汲营营地想要获得一张工作签证的时候,我是不是也像这幅画中的嘴?一切不能被满足的慾望,其本质都是飢饿的。每次站在培根的画前我都在想一个问题,「我真的了解自己吗?」或许在我的内心深处也有一张渴求被餵饱的嘴。我走到另一幅培根的画前停了下来。画中一个西装笔挺的人站在一个被肢解开来的动物尸体的前面。每一个个体的构成是不是就像这幅画描绘的这样。我们都同时具有一个用礼仪与教养塑造出来的表象和一个动物性的内在。当我们在做爱或自慰的时候如果从镜子内看自己会不会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一隻动物?我们只是在试着去完成作为生物的最基本慾望。在此同时,我们又时常要求自己用理性思维去看待人世间的一切。或许这样的分裂才是正常的。儒家思想讲求的是一个人的统一状态,但我知道我是有落差的。我随时都会动摇,我随时都会放弃。是什么力量让我可以走到现在呢?我不知道。可能是岛屿上所有年轻的眾生,也有可能只是我个人对于影响力的渴望。前者是那位西装笔挺的人,后者是那个被肢解开来的动物尸体。在培根的画前,我在自己的分裂中茫然,同时也在自己的分裂中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亻」的功课要做。走出画廊,我让自己刚刚被强暴过的思绪沉淀下来。之后我搭上地铁,往下城移动。朋友约我在金融区见面。纽约金融区的市容很像是香港,举头所见全是高楼大厦,天空被分割成一条条蓝色笔直的线。和朋友见面后我们一起往十一号码头(pier11)移动,搭上往布鲁克林(brooklyn)的渡轮,从水路观看整个曼哈顿金融区的景色。这是一座伟大的城市,而我即将离开。我会再回来看到相同的景色吗?我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渐渐习惯没有答案的问题。以前面对没有答案的问题会觉得痛苦,现在会觉得世间一切的运行自有一套因果律在控制。强用理性思维去想只是人的自以为是而已。我因为知道这世上有所谓的「不可思议」,所以学会豁达,所以学会谦卑。
    每年的七月四日是美国的国庆日,这一天晚上在曼哈顿岛上的各处都会施放烟火。当天一早,很多人会先去视野好的地方卡位,但我不需要。今天应朋友的邀约,很幸运地可以用最轻松的方式欣赏绚烂的美丽烟火。中午过后,我来到位于曼哈顿中城西侧的哈德逊广场(hudsonyards)。广场附近矗立着各种不同造型的现代摩天大楼。因为太多人专门跑到这里自杀而关闭的vessel也在此地。和朋友会合后,我们一行人来到一豪华住宅公寓的顶楼交谊厅。空间里有一长桌和一盏浮夸的水晶吊灯。从硕大的落地窗望出去,一整个曼哈顿中下城景致尽收视网膜底。我们就在这空间里用餐聊天,当然酒精是少不得的。偶尔把自己灌醉也是极好的。当夜幕降临时,本日的重头戏也即将登场。九点半一到,远方自由女神像(thestatueofliberty)所在的方位开始出现一朵朵五顏六色的繽纷烟花。烟火是人类虚幻的想像。它如此绚丽却又如此短暂,跟世间所有的事物格格不入。但因为有了它,我们才有了做梦的可能。不晓得为什么,每次看完烟火的施放就像是看到美丽的马车又变回了南瓜,心里总有些莫名的失落感。我想是因为我知道在短暂的灿烂之后还是得回到人世间去完成所有艰难的功课。
    时间一下子就来到了回岛屿的前一週。某天早上,我错过了一通电话。因为没有显示来电号码,所以我觉得是诈骗集团,没把它当一回事。但到了下午,又有一通电话打进来。这次我接了起来,听到电话另一头说:「你好,我是c。请问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我回说:「方便。」他接着说:「我看到你有投履歷进我们公司。请问你现在还有在找工作吗?」我的内心一惊,心想:「这个人和a是在同一间公司。我应该坦白跟他说我已经有拿到他们家的聘书还是应该要隐瞒这件事呢?」就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我选择了前者。我回他说:「其实我已经有拿到聘书了。」他好奇问:「请问是哪一家的聘书呢?」我说:「就是你们家的。」他用带有一点惊讶的口吻说:「喔!那当时跟你接洽的主管是谁?」我便把整个故事讲给他听。我跟他说因为我今年没有抽中签证,但公司愿意明年再帮我抽一次。他听完后沉默了一下子,接着说道:「那如果我们可以先在岛屿分部帮你开一个职缺,开好后你先进岛屿分部工作一年,之后再用另一种不用抽籤的签证回来。你觉得如何?」当我听到他讲出这段话时眼泪几乎要喷出来,我终于能体会什么叫喜极而泣的感觉。我等的就是这句话。我回说:「如果可以这样安排的话当然是很好的。」他接着说:「让我回去研究看看要怎么执行。i’llkeepyouposted.」掛上那通电话后,我顿时觉得人生充满希望。然而,我不会知道人生的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
    在离开纽约的前一天,我打算用我自己的方式来跟这座城市道别。我等外头的太阳快西落时出门,一路从住处往中央公园的方向走。此时的公园彷彿是一座森林,所有的树都长满了翠绿的叶子,叶子随风微微摆动。我看着叶子随风摆动,看得出神,像是中了森林女神的魔法,直直地走了进去。从公园西侧走进去很快就会遇见一座湖。我最喜欢绕着湖边走。不管是寒冬或者是酷夏,湖周围的景色像是一幅幅印象派的画。不同的季节有相同的光在湖面流转。冬天一场大雪过后,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光就在冰上倒影出几座位于公园对面的摩天大楼。夏天,冰融了,摩天大楼的倒影随着流动的水纹时而变短,时而变长。同样的光,在不同季节里也会有不同的感受。然而,今天我却看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光。在树丛间出现了点点亮光,时明时灭。原来都市里也有萤火虫。要发现萤火虫需要点耐心,必须站在一处用力用眼睛看才会发现牠们的踪跡。牠们发出的光很柔和微弱,一不小心就会被其它亮度比牠们高的东西给掩盖。在公园里行走的人不少,但却很少人停留观看牠们。我想是因为我很「间」吧!牠们就像是在门口的月亮,一直都在。只是来往的人匆匆,很容易就把牠们给忽略掉了。我在公园里随意间晃。还记得当时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疫病依然肆虐着全球。在一个冷冽的一月早晨,我搭地铁第一次来到这座公园。当天的人不多,我就一个人走着,一个人走着,和冬日的暖阳对话,和光秃的枯枝对话。因为疫病的缘故,我多了一个和天地精神往来的难得机会。有了那次愉快的经验,之后我间来无事时就会来这座公园里走走。哪怕再累,来到这里就能让疲惫不堪的精神状态得到舒展。最后,我走到西72街。此时的太阳已西沉。我望向西方,两旁是古典与现代风格交错的住宅大楼,画面正中央是一条长方形延伸到远处的天空。太阳的馀暉像是一支画笔在空白的画布上挥洒出动人的渐变色彩,紫、红、橘、黄不断变化。我突然想到《庄子》「知北游」里的一句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此时的天地如此安静;我,如此无语。
    整理好行李,跟所有朋友说了最后一次再见,我踏上回岛屿的路。飞机在四零五四年七月三十日的凌晨零点四十四分起飞。在飞机上,我望着窗外机翼上闪烁的红点,思绪在洪荒间游走。突然间,我想到我蜷蹲在西76街与阿姆斯特丹大道交叉口旁人行道的那个六度夜晚。当晚让我有力量站起来的是一个念头,一个我一直逃避的念头。从我有记忆以来,有一段时间我的生活是在医院度过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要频繁地出入开刀房。后来才知道,我的身体上有一个与生俱来的缺陷,叫做「髖关节发育不良(ddh,developmentaldysplasiaofhip)」。这种病症在婴儿中的发病率大约为百分之零点一五。这种缺陷一般来说如果能够提早发现是有机会治癒的。但我因为发现的晚,所以只能尽量救。虽然经歷了多次手术,最后的成效还是非常有限。因为我的骨盆没有正常的髖臼窝能承载我的大腿骨,所以我双脚的大腿骨只能依附在骨盆上,用身体自身生成的增生组织将其固定住。走是可以走,但由于双脚的大腿骨并不是在同一水平面上,因此我的步伐总是一跛一跛的。小时候常常被同学学走路姿态。那时并不觉得怎样,现在想一想实属霸凌。不过好在我成绩蛮好的,所以从小到大也没有什么被排挤的经验。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跟成绩好的人当朋友?于是我就这样带着这个缺陷长大成人。小时候还好,但长大之后才发现这个缺陷有持续恶化的跡象。我开始不能长时间行走。走路时间一长,髖关节处便开始隐隐作痛。当我要蹲或弯腰时,髖关节处便会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当我蜷蹲在西76街与阿姆斯特丹大道交叉口旁的人行道时,有一个念头闪过我脑海。我现在被工作签证绑住,看似无法动弹,但说不定这是一个处理我这个缺陷的大好时机。我应该要转守为攻,从命运之神那里把我人生的主控权拿回来。神不玩骰子,我也可以不玩骰子。当我转念时,我要骰出数字几就是数字几。a说得不错,「人生有许多事情是可以转念的。」从小到大,我一直假装这个缺陷不存在。它是我不敢面对的真相。说不定神让我今年没抽中工作签证的目的就是让我学习去面对我自己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并勇敢地去解决它。此时的我在大洋的上空,这会是《金刚经》里所说的天眼吗?我的肉眼一直无法看见我的缺陷,我现在是用天眼在看它吗?想着这些问题,想着,想着,思绪逐渐变得模糊,意识逐渐变得迟钝,我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