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甲章 — 24°08’38″N 120°40’46″E
作品:《蓝与白》 键盘声在空气中回盪,一双锐利的眼睛正盯着萤幕上的一行行程式码,祂的脑高速运转着。萤幕上显示着以下这段程式码,一个「亻」正在被创造中。
classhomosapiens():
def__init__(self,name=“dengdai”,age=0):
self.name=name
self.age=age
self.sexual_orientation="notyourbusiness"
self.personality="sonofabitch"
self.defect=“ddh”
当打完了最后一行程式码,祂将身子往后摊在椅子上,眼神空洞,思绪在洪荒间游走。祂心想:「他妈的,『亻』的程式真的有够复杂。」放松了一会儿,祂起身走向位在祂工作桌身后的一平台。平台上躺了一具苍白的肉身。它的身体毫无血色,像是一张空白的宣纸,等待着一幅伟大的山水画被创造在上面。祂将写好的程式从肉身的阴茎口植入。过了几分鐘,「它」变成了「我」。睁开眼,我从平台上稳稳地坐起,将身子往侧边一挪,双脚落地。祂对着我说:「我是神,你是我创造的亻。现在你有两个选项。我的右手食指是『伦理』,左手食指是『创造』。你只能……。」我没等祂说完,马上去碰祂的左手食指。
西元4048年4月4日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窗外的绿意被阳光照的光彩动人,微风把叶子吹得微微晃动,地上的影子也随之起舞。我起了个大早,跑去学校的游泳池痛快地游了一小时。在水里的时候也是我跟自己做最深对话的时候。水里的世界是如此寧静,排除掉一切人世间的喧闹,只有我运动的肉身与我不停转动的思绪,相互搭配着一起去面对未知的恐惧与挑战。骑着脚踏车回宿舍的路上,已经看到有许许多多公司来佈置现场。一个一个摊位整齐排列在椰林大道上,像是一个极度理性的excel表格。一个个储存格内各自有各自的公式,也各自期待着拥有相同公式的人的加入。这是所谓的校园徵才,每到毕业季的时候学校就会举办这类型的活动。主要目的是缩短產业与学术业间的距离,让毕业生能在毕业后即就业,无缝接轨。让学生自己安心,也让父母安心,让社会安心,让整个伦理结构安心。而我也是这一年的毕业生之一,我也是那一个拥有一定公式的人。
回到宿舍之后简单梳洗一下,穿上一件白衬衫,照照镜子检视自己的状态,一副很有礼教的感觉。当我再度踏上椰林大道时早已是人声鼎沸,每一个摊位前面都挤满着人。每一个人手中都抱着一叠资料,这一叠资料里面是每一个肉身活着的证明,我们都必须用一张张纸来向他人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其实我们的死亡证明书也是一张纸,活着跟死亡其实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这样的场合可以窥探到人性的许多面相。除了求职者急于向他人展现自己的价值,雇主也同时急于展现自己公司的价值。因此在这一路上,「福利」、「待遇」、「成绩」与「抗压力」等这类的名词不时会在耳边回盪。从宿舍一路晃过来,四月的岛屿已经闷热潮湿,身上的白衬衫已经被渗出的汗水微微浸溼。我的手边也捧着一叠资料,履歷、成绩单、求学过程中所有的痕跡都浓缩在这a4大小的透明资料夹中。我把它紧紧揽在怀中,像是一个需要被极尽爱护的婴儿,也怕一不小心把它洒落一地,乱数最大的状态可不是我的理性思维里能够接受的事情。我走到我的目的地,蓝色与白色相间的旗帜树立在报到处。「蓝与白股份有限公司(blueandwhitecompanylimited,b&w)」成立于3544年,至今也走过了504个年头。这座名为「帕洛奇欧岛」的岛国是全世界最重要的科技重镇。而这间公司更是在国际上享誉盛名的机器人公司。公司的创办人因为成功破解了人脑机制,而让机器人有了自由意识与人性。人类需要休息,而机器人不用。因此,这间公司最大的特点就是从创办人以下至工程师以上全是仿真人机器人。换言之,主管阶层全都是由机器人来担任。然而,如果有工程师想要被拔擢成为主管的话也是可以的,但他或她必须先放弃人类的身份,然后被公司改造成机器人。虽然成为机器人之后不需要休息,但他或她也将失去人拥有的珍贵创造能力。由于这样的经营策略,让这间公司的决策效率比其它传统科技公司高了不只一个层次,也进一步提升了它在世界舞台上的竞争力。
上了楼梯,来到报到处,查验过身份后我就被引导到一个教室里等候。在这个教室里已经有许多跟我一样的应试者在里面,有些神色自若地坐在位子上,像是一尊静定的岩石。有些紧张地翻阅手中的资料,口中念念有词,可能是在唸经文让自己心安,也可能是在唸等一下可能被面试官问的问题的答案。问题令人惊慌,答案令人安心。有趣的是,在进入这间等待室前我经过几个被拿来当作面试场地的教室。在经过的时候,周围的热闹喧哗瞬间消失,我进入一个无声的场域,有点像1936年《摩登时代(moderntimes)》的场景。或许我们都是四十一世纪摩登人工智能时代的演员吧!等了一小段时间之后,轮到我了。我被引导到一位老闆面前,这位老闆一看到我就先站起来跟我握手,他笑容可掬,十分亲切。一开始,他先问了我的硕士论文。再来我们聊到他的部门是在做什么的,也跟我大致说明了他的工作内容和如何从这份工作中获得成就感。整个面试过程可以算是流畅顺利,十拿九稳。再来我又被引导到另一位老闆面前,这位老闆也是站起来跟我握手,但跟上一位老闆不同的是我可以从这位老闆身上感受到一股霸气。如果拿《猎人》这部两千年前的古老动漫来比喻,这位老闆的念能力铁定比上一位老闆来的强大,跟小杰一样都是属于强化系的。果不其然,这位老闆的问题也极具挑战性,专攻专业问题。有些我答的出来,有些没有答的很好,还有些我直接说不知道。大约半小时的激烈攻防搞得我是晕头转向,还有些微的呕吐感。结束之后还有第三轮的面试,是被人资面。人资会问的问题基本上我之前有先做过功课,而真实被问到的问题也大多落在我的预期范围里面。因此整个过程也算是相当顺利。在面试的最后我有特别询问人资一个问题,「请问在这间公司里内转容易吗?」她笑着回答我说:「我们内部的人员流动都是很常见的,所以你可以根据你的职涯规划顺利地进行内部职位的调动。」面试总共花费了大约两小时。我把手边的资料再度装进透明的a4资料夹中,走下楼梯,没入依然汹涌的人群里面。思绪乱得很,我没有回宿舍,再度回到泳池边,一跃没入水中。此时太阳斜射的角度将池里的水照得亮晃晃的。我边游边看着映照在池底的粼粼水波,看着我身体的影子将水波打乱,在池底造成不规则的影动。大约游了一小时,感觉到自己脑中的思绪沉淀了不少,这时我才起身回宿舍。回宿舍的途中我又经过了椰林大道,此时的人潮已经少了许多。在这一天里,许多的求职者来到这个场域,想要挤进业界的窄门。有些胸怀大志,想要在业界一展长才;有些只是想要混一口饭吃。我们能说前者好,后者不好吗?其实苹果和橘子没有谁好谁不好,只是不同。大鹏鸟一飞六个月不停,是生命的一种表现。小麻雀在树枝间小小窜动也是一种生命表现。如果很肤浅地用好与不好来分类生命,那分类者的生命大概就有所侷限了吧!我也曾经是那样的分类者,在自己年轻的时候总有许多的好恶。但随着自己生命的推进,我才知道眾生都很苦,眾生都在用各式各样的方法努力活着。所以我们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去评断一个人他活着的状态。我离开椰林大道,走过新生南路进入到诚品书局里面去随意晃晃。看到放在柜中的《红楼梦》都积了灰尘,我将它取了下来,用手轻轻拍掉灰尘,翻到尤三姐拔剑自刎的那一段。「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大约两个礼拜后我就收到通知说我被录取了。我正式成为全世界最大机器人公司的一员。工作地点是在帕洛奇欧岛东部花莲的z48厂,职称是「机器人整合工程师」,九月初到职。工作有了着落真的很开心,但我不会知道人生的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让我把时间快转到九月初,我到职的前一晚。我把明天到职需要用到的文件整齐地装进透明的a4资料夹内,把明天要穿的白色衬衫用熨斗将皱褶的地方熨平,用衣架将其吊起,悬掛于衣橱最显眼处。晚上十点,准时躺上床,等待明日的到来。
睁开眼,用仅存的一缕意识将手伸向睡前放置于床头柜的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时间是6:59a.m.。盥洗完,照着镜子将自己打理的乾净利落,就像是刚要进工厂的电子元件,一尘不染。九月初岛屿的炎热有时更胜盛夏。我骑在蜿蜒的道路上,公司直挺高耸的外墙从近处看更加宏伟非凡。当我回过神时,已加入进公司的车阵中。我随着车队依序前行,机车停车场的入口一次只能容纳一辆机车进入。此时正值上班尖峰时刻,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正式骑进停车场的机车车道。随着车道蜿蜒而下,一辆辆机车井然有序地停放在停车格中。当我把车子停放好,确认手机放置在机车箱里,关上机车箱,大步迈入上班的人群中。因为要保护公司内部机器人製程技术不外流,每次进出入公司都必须过金属闸门,接受安检人员的检查。这时,我的背后喧闹起来。「这是什么东西!」,一位女性安检人员大声地说。一位站在她身前身形削瘦的男性员工仓皇失措地回答:「这不是我的手机!这不是我的手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支手机会出现在我的包包里。有人想陷害我!」突然间,他迅速地转向他背后的另一名等待经过金属闸门的男性员工大声咆哮,「是你!是你偷偷地将这支他妈的手机放在我的公事包里,想栽赃我。」那位被他指控的男性员工一脸无辜地说:「不好意思,你自己的不小心自己承担就好,不要把我拖下水并影响到排队在我后面的这些赶着上班的同仁。我们的肩上都扛着公司的营运成本,公司的一分鐘你一辈子都赔不起。」那位削瘦的男性员工的脸涨得通红,一时语塞。待他欲发话时,安检人员已经将他拉至一旁继续审问。被他指控的那位男性员工早已不知去向。我心想:「没想到第一天就能看到这么一齣好戏。」带着愉快的心情,迈着轻松的脚步,我乘坐上手扶梯往我第一天的目的地前进。所有的新进员工会在到职的前几天统一集中训练。训练的课程十分多元。有些讲述着公司的歷史与文化。有些请忙到翻掉的机器人主管来分享他在这间公司工作的经验谈。还有些是跟同梯的人彼此互动聊天,进一步化解大家第一天上班的焦虑与不安。当天跟我同部门的新人总共有三位,一位女生和两位男生,而我们四人分属于不同的四个课,分别被四个不同的老闆管理。
新人训练结束之后我就直接到课上去报到了。但在此之前,我先走到秘书那儿去领我的笔电和电话。这两样东西从今以后就与我的生命连系在一起。因为是新厂,所以所有的一切都是处于很不稳定的状态。原本供一位工程师工作的位子变成要两位工程师共用。甚至连高我们一个层级的小老闆也要在工程师的位子上工作。只有大老闆或更大的老闆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工作的时候时不时会传出巨大的声响,就连地面也会跟着些微震动。就像是胚胎在母体里渐渐长成胎儿时的心跳声。这里也是一个新生的生命,所有的细胞听从着基因的指示各司其职,日夜运转着。办公室里很乾净,时不时都会有清洁人员来回扫地。从秘书的位子走回课上时经过一整面落地窗,往下可以俯瞰整个花莲寿丰乡。居高临下的风景令人驻足,有时能见度好时甚至可以看到远处高速行驶而过的高铁和更远处一整片的蔚蓝太平洋。在那一瞬间,外面的世界彷彿与我无关。外面是外面,里面是里面。里面的资讯无法外传,外面的思想无法流入。科技的进步是要在这样封闭的世界里才能发展的。此时,我飘荡在落地窗外的思绪忽然被打断。有一位清洁阿姨要打扫我这块区域。正当我转身要走回课上与她交错时,我听到微弱的两个字,「goeast.」。我走回课上落座。用眼角扫了一圈,课上的同事每个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萤幕,手指快速地操控着滑鼠。我不敢多看,把目光快速转回到我自己的电脑萤幕上。此时,一批人从办公室外涌了进来,每一个人的脚步匆匆。我从位子上伸长脖子窥探一下,一颗颗头颅以等加速度运动中,他们的目的地明确。每天早上都要开的生產会议结束了,小老闆各自回到自己的课上,而大老闆则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这个生產会议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确保工厂的整日运作顺利无阻。小老闆回到课上不久后有人大声说,「开会囉!」。这时,课上的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拿起电脑集中到其中的一条走道。我们这个部门是由三个课所组成的,每个课都有各自管辖的区块。开晨会的时候每一位工程师都站着,没有一人坐下。三位小老闆威风凛凛地站在投影幕前,没有一人说话。正当我感受到空气快要凝结时,远处的房门开了。从房间里走出的这号人物虽然身形略显单薄,但眼神锐利,眼白里还有一些血丝。他穿过我们所有人走到投影幕前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这号人物就是我们的大老闆,管理这个部门的所有人。同事在我的耳边小声跟我说他的名字是「罔上琶」。我当时心想:「孔子如果在现场的话应该会高潮吧!因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此清晰明确的阶级关係。好好做君的臣,好好做父的子;好好为臣的君,好好为子的父。正当所有人都在聆听大老闆的指示时,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我小老闆的身上。我刚刚趁空查了他的名字,叫「埠德宠」。从外表看起来,他不过四十来岁。头发黑白交错,眉宇间不时闪过忧愁的神情,彷彿他的肩膀上乘载着全世界的重量。我把注意力从我的小老闆身上转移到了隔壁课的小老闆。他的名字是「头尚覷」。此人就外貌上来说十分年轻,一头乌黑短发,身材矮小。一身白色衬衫搭配黑色西装裤,干练俐落。此时的我对于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也不太敢随便发言。一整个晨会的时间就只是静静地听着,但行话术语太多,基本上是百分之一百的内容都听不懂。
晨会结束之后,大家就各自鸟兽散回去做事了。身为一位新人,第一个被交付的任务就是学习机器人製程步骤和人脑到底是怎么运作的。之后会由一位资深的同事来带领你,教导你各种这份工作所需的技能。我的运气很不错,同课的同事即使很忙都还是很乐于回答我的问题。我的实力也在一日日时间的推移下慢慢地积累。因为我的小老闆是比较不得宠的那一个,所以我们课管辖的区域是比较不会出什么太烧的议题的。整个课的工作气氛相较于隔壁另外两个课来说相对轻松。我有时会隔着办公桌的隔板闻到一股浓浓肉的烧焦味,或是听到那位总是穿着白衬衫的小老闆焦虑急匆的声音与脚步声。所谓的「隔岸观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但好日子过了头,坏日子就临头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把我的好运气在进公司的头四个月挥霍殆尽。前四个月,周遭的熊熊烈火好像与我无关。我甚至下班骑出公司时还可以看到太阳的馀暉。但这一切却在一夕间变了调。就在某一个週五午后,埠德宠将我们课的人集中到一间会议室说有要事宣佈。我在那一个早上眼皮微微跳动,似有不祥之事在暗中酝酿着。我们围着中央的会议桌依序落座,埠德宠站在桌子正前方,说道:「因为公司政策的关係,我即将带几位工程师北上宜兰受训半年。要跟我一起上去的人我已经挑好了。我等一下会个别寄信通知。如果到下班之前没有收到信,那就表示你要留在花莲并转到头尚覷老闆底下。」想当然耳,我没有收到信。我是一枚即将被流放到另外一个课的弃子。不过转念一下,或许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可以学到不同的知识与技能。
时间一下子就到了换课那一天。一早我准时八点刷进公司,进入办公区。时间还早,我刻意走到埠德宠原本的位子,早已是人去楼空。我还念吗?不念了吧!我对自己说。所有的安逸不过是场梦幻泡影而已。我回到我原本的座位,才刚坐下打开笔电就用眼角馀光扫到一个白色物体快速向我靠近。是头尚覷来了。我假装没看见他继续用我的电脑。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这时我才把头转过去和他对看。他先对我露出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微笑,然后说道:「从今天起你就归我管了,你可以把位子换到隔壁那条走道吗?」我别无选择,只能乖乖地听从老闆的指示。新课的工作氛围与旧课完全不同。这里的步调与节奏明显快很多。头尚覷是一个个性很急的人,时不时就往我们这条走道衝。如果他被困在一个会议的话就会用手机交代事情。资深的同事基本上手机没有停止响过。每次掛上电话隔了几分鐘就又再打来。虽然我没有直接被影响到,但我还是可以感觉到满满的灼热燃烧感。有一天,正当我在处理事情的时候,头尚覷的脸突然从我电脑的右下角冒了出来。他丢了一个讯息给我,是一组数字,「603」。就在我狐疑这组数字背后所代表的意义时,整个课的人忽然全部站了起来。我左右环顾想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同事用无奈的眼神跟我说:「又开始了。好景不常呀!不过多亏你,我们才可以享受到这几天新鲜自由的空气。」我心想:「何出此言?」我跟随着大家到了603会议室。一进去,就看到头尚覷坐在正中央。他一手拿着手机讲电话,一手灵巧地操控着滑鼠,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笔电的萤幕。完全就是一宫主位的作派。我们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坐下,继续工作。当他掛上电话时,开口说道:「请大家闔上电脑。」所有人动作一致地照做,目光低垂,等他发声。他说:「我们首先欢迎新同学的加入。」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我抬头环顾四周,微笑以对。他继续说:「前几天太烧,直到现在才有办法把大家集中起来说说话。因为有新同学,所以我还是要把之前我所讲过的话再说一次。我们这个工作就像是在走钢索,时时刻刻都有粉身碎骨之险。因此,无论做什么动作之前都一定要再三反覆确认。知道吗?还有就是,一定要爱惜羽毛。老闆说的话一定要做,一定要听进去。」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者,神情马上紧绷起来。接起手机,我听他说:「是,老闆。」我想应是罔上琶来电。奇怪的是,我看大家竟没有要离开会议室的意思,翻开电脑继续工作。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三十分鐘,一小时,两小时。我好饿,早餐还留在办公室的座位上。总算熬到了午餐时间,我以为同事们闔上电脑终于要离开603会议室了。但他们并没有将电脑带走,而是把它留在会议桌上,各自离开去吃午餐。在我也起身准备离开时,头尚覷还是坐在那个位置。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还没见过他吃东西的样子。或许机器人是不需要进食的吧?公司中午时的餐厅是最热闹的所在,因为几乎所有员工都聚集在这硕大的空间里。在这里,可以看见各种的眾生相。有些人激动聒噪地诉说,有些人眉头深锁地吃饭。唯一的共同点是我们全部人身上都有一个名牌。这个名牌上有一组数字,一人一个,没有重复。所有珍贵的个体一进到这间公司后就被浓缩成一组数字。拔掉这组数字,我们就成了一个个没有名字的孤魂野鬼,在这座巨大的工厂里四处游荡。用完了午餐,我们课的人一个个回到了会议室中。头尚覷还是坐在正中央,讲着一样的电话,维持着一样的姿势。除了他急躁的说话声,空间里就只剩下中央空调运转的低鸣和键盘与滑鼠的敲击声。我已经放弃看时间,但我记得那一天出会议室回到办公室时,已没人。我的早餐还放在桌上。接下来的日子基本上就是前一天的回放。早上开完晨会,头尚覷杀去开生產会议,生產会议结束后五分鐘,他的头颅从我电脑萤幕的右下角跳出来,进会议室,他会时不时杀出去开会之后再回来,无限轮回。我们课就像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在公司内的各个会议室来回穿梭。我们是名副其实的「meeting-roomhoppers」。有时同部门其它课的同事会从会议室的玻璃往内看。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圈禁起来动物园里失去自由的动物,被前来观赏自己的游客投以悲悯的眼光。是悲悯吗?或许更多的是嘲笑和庆幸。当他会也开完了,电话也讲完之后,他会开始在会议室内像个幽灵般四处游走。时不时就把他的脸凑到你耳边问说:「你现在在做什么?要不要投影上去给我看一下?」有时真的没东西秀时,我心想:「手边就只剩下我的裸照了。等等要不要顺便投上去呢?」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我都快忘了办公室的格局,我的世界就只有这四角四方的会议室。直到有一天,头尚覷突然说:「请大家闔上电脑。」一直有耳闻最近要做组织异动。我心想:「拜託赶快宣佈异动结果!希望我能快快恢復自由之身。」接着他说:「因为公司政策的关係,又有一批人要北上宜兰受训。这批人会以罔上琶老闆为首。所以这代表着我们要换到另外一个部门,给另一个大老闆管理。这位大老闆的名字是『假柏思』。」听到这儿,我期待的心往下一沉。又做了一个自以为可以漂向北方的南柯一梦。梦醒了,又徒增伤感罢了。
隔了几日,我早上一上班就开啟公司内部的组织图,果然我们课已经换到了假柏思底下。这位假柏思其实和我有过一面之缘。他就是校园徵才时面试我的第二位气场强大的老闆。他的机器人知识含量颇高,从言谈间就能知道他的功力深厚。甚至他还会自己写些excel巨集来跑一些资料。在这样的大老闆底下工作其实还不错。虽然累,但至少他的训练严谨踏实,能够学到新知识与新技能。我原本是这样以为的。换到新部门后的第一天早晨,准时八点三十五分举行部门交接。大约在八点的时候我察觉到周遭环境出现些微的躁动。看到同部门另外一课的同事一个接着一个跑到当天负责主持交接的人那儿交头接耳,甚至有些争先恐后的感觉。每一个人脸上略为焦虑的神情让我感到一丝丝不安。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时间到了八点三十分,部门内所有的人动身前往会议室。这间会议室我之前从没来过。空间宽敞,除了ㄇ字型的长桌与椅子之外,最外围还有一层椅子,是一间可容纳三十至四十人的大空间。在我进入会议室前,当天主持交接的人已经坐在里面。他脸色凝重,每分每秒都可以感受到他的坐立难安,时不时就抬头确认投影幕上的状况。当所有工程师都入座之后,时间是八点三十三分。此时此刻,整个空间凝冻,空气里飘盪着一丝丝的肃杀之气。这时,门开了,头尚覷和管理同部门另外两课的小老闆走进来,挑了投影幕正中央两侧的座位坐了下来。没有一人说话。时间是八点三十四分。门又开了,假柏思走了进来。想都没想就落座于正中央的位子。交接开始了。主持交接的工程师叫「88665888」。他用略微发抖的语调说:「现在开始交接。我们先来检查『公车时刻表』。」这是一个神奇的excel表格,上面的每一行就是一段讯息,包含了进度与预计完成的时间。88665888接着说道:「目前所有任务都在预计完成的时间内,没有延误。」这时假柏思的目光变得十分锐利,他正在用他那像鹰的眼去检查这表格中的每一行。他说:「等等。这不对呀!我记得第三十五行的预计完成日跟我上礼拜看到的不一样,好像往后延了一个礼拜。这是怎么一回事?」第三十五行的负责人是一个刚进来的新鲜工程师,但他的气色一点都不新鲜,像是颗顏色已变得蜡黄、表面已变得凹陷的苹果。他马上站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说:「嗯,是的老闆。因为当初定的时间表有点太紧迫,所以现在这个完成时间才是比较合理的。」假柏思的脸上掠过一丝怒意,但马上压了下来。接着用不耐烦的语调说道:「合理?你觉得这叫合理?我觉得这叫无理。你进来多久了?」不新鲜工程师用带有些许哭腔的声音说:「五个月了。」假柏思说:「三个月内的无理我都可以忍受,但五个月的无理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你回去再好好想想怎样的完成时间是合理的。明天早上交接我要来检查这件事。」不新鲜工程师槁木死灰地说:「是的,老闆。」我虽然不是首当其衝的那个人,但我还是被假柏思流露出的压迫与霸气给震撼住了。我心想:「难道那颗蜡黄凹陷的苹果就是我往后的命运吗?在这样的大老闆底下我到底该如何自处呢?我该如何生存下去呢?」我被我自己问自己的这些无解问题搞得晕头转向,思绪就像是颱风天过后的溪水那样地混浊。这时,假柏思说:「andthere’sonemorething.今天很高兴头尚覷新加入我们这个部门。不过家有家规,等等我会请秘书把我为这个部门制定的规矩印出来发给大家。你们可以选择把它贴在笔电上或是任何可以时时刻刻提醒你的地方。当你觉得在工作上有所阻碍时就看看这些规矩。我相信一定会有所帮助的。」说完便起身离开会议室。过了没多久,我就从头尚覷手中接过一片小纸条。长约六公分、宽约四公分。其大小刚刚好可以贴在笔电翻开键盘的右下角的空白处。上面清清楚楚地罗列了四点:
一、「唯快不破」—动作一定得快而且确实。所有的任务一定要用最有效率的方法做,其中不能有任何错误。
二、「唯命是从」—主管说的话一定要去做。任何一位主管能在这里生存下来一定有其本事,就算是拍马屁的本事也是一种本事。主管的经验一定比你丰富,见识也一定比你多。
三、「不加班」—如果你能做到以上两点,那这第三点也一定能够轻松达成。工作时间是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五点半。如果你不能在这段时间内完成所有事就代表你没有做到以上两点,你就必须检讨你的工作模式与态度。晚上九点以后才能报加班,而且加班只能报半小时。
四、「我还能做什么?」—当你能从心所欲地完成以上三点,永远要记得问自己这个问题。「我还能为公司做点什么?」公司花钱请你来是要你为公司牺牲奉献的。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彻底去执行这四点。头尚覷非常重视这四点的执行,他要求他管理的每一位工程师都只能将这张小纸条贴在笔电上,要我们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老实说,换到假柏思部门底下的这段日子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糟。因为假柏思自认为其专长并不是头尚覷熟悉的那部分。因此,头尚覷还是保有大部分的决策权。对于头尚覷的决定,假柏思并不会质疑太多。连带着我们的日子也比同部门的其它两课来的好过一些。只是一些。在职场上,想要升就得猜中老闆的心思。所以头尚覷每分每秒都在想假柏思想要什么,他说的这句话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而假柏思又是一个每分每秒都有十个以上想法的人。头尚覷为了投其所好,就要求我们要尽可能地去完成那些想法。我们待在会议室的时间又更长了。有很多日子是早上九点进去,晚上九点出来。因为有「不加班」这个规定,所以我们「只能」留到晚上九点。九点一到,我们就会被头尚覷赶下班。有时出了公司,不想回租屋处,反而有点想去看海,想着闃寂的海的另一边会不会有所谓的「自由」。
这样的工作型态终于在五月的某一天有了巨幅的转变。我们突然可以在办公室里工作了。耳边不再是中央空调运转的低鸣和键盘与滑鼠的冰冷敲击声,而是人们讲话的声音。原来人的声音是可以这样地美好,这样地具有生命力。虽然头尚覷还是整天在我们这条走道检视我们的工作进度,但会议室里的紧绷已经彻底消散。我心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呢?」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太久,大概芒种后,我们又回到了会议室中。
事情发生了。在某一日早晨交接时,假柏思盯着公车时刻表。那短短的三十秒就像是这整个会议室被放置在黑洞的旁边,怎么样也过不完这三十秒。待重力场恢復成地球的重力场时,时间恢復了流动。假柏思用他的雷射笔指着萤幕中的一行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待办事项已经在这里停止了四十八小时,整整两天。整整两天没有人去处理,这不是我这部门应该有的效率。这个的负责人是谁?」讲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语调上扬,怒气外露。时间再次停止流动。尷尬的是,这位负责人是我们课里的一位资深工程师,目前请假中。而且在他请假的交接中并没有提到这个待办事项,因此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我能注意到头尚覷的表情已经开始扭曲变形。此时,另一位本课内被交接的资深工程师站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道:「这个我不是很清楚。我等等确认一下再跟老闆报告。」假柏思可能顾虑到他是头尚覷底下的人,不好太发火,只低声说了句:「唉,好吧!」头尚覷已彻底尸变。他的脸右侧的脸颊抽蓄,眼睛里的怒火就像是火葬场里吞噬一切逝去生命肉身的烈焰。他的手呈现爪子状,五个手指紧紧地按着桌面。白色衬衫捲起袖子所露出的手臂上的青筋慢慢浮现。我看见他在打键盘。他的脸随后出现在我电脑萤幕的右下角。一行短短的句子,「等等交接结束所有人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