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ry─The End
作品:《乔木生烟》 2036年6月10日
我好像又听到开门声了,阿烟...是你可怜笙哥,回来看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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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6年6月14日
晚上下饺子时,锅里的水盛得多了点,炉火被浇灭了,我就站在炉子旁发呆,听着煤气声嘶嘶作响却毫无动作,想着如果就这样让一切灰飞烟灭,我是不是就能早点见到你。
但因为你嘱咐我的事我还没做,最后还是把瓦斯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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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6年7月15日
你提的要求,任性得让我想把你从坟里掘出来,好好质问是不是我真的把你惯坏了,才让你敢一而再再而三拋下我,随意使坏,看准我拒绝不了你,吃定了我!王沐烟,你比我想像得都要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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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6年8月5日
你是幸福的对吧?阿烟。
这两天平静些了,说平静应该是心痛过了头的麻痺感,人生也就这样了、我还要为了什么活下去?这样的念头不断在脑海里扩大。
我知道你会说为了爸妈、为了小雨、为了我自己,理智上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没错,但内心像破了一个永远再填不满的黑洞,那空虚与无以名状的孤寂,使我像丢了灵魂的行尸走肉,生理上的呼吸与心跳都是为了在乎我的、我在乎的人继续。
可是最重要的那人已经不在了,允许我对生命的热情与爱随你而去并不过份,对吧?
的确没有人会因为没了谁就不能活,我活着,只是缺了另一半的灵魂也不再完整。
我没想过这天来临时,自己会连好好跟你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应该说,我根本从没勇气想过失去你的可能。
你离开得那么安静,靠在我怀里,啖着笑,像悄无声息降临的初雪,连离开都是如此残忍的温柔,等我意识到时,覆盖世界的只剩冰天雪地,而你却连一点体温都吝于留给我。
阿烟,你幸福吗?我能相信你说过的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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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6年9月5日
一直到今天才来你坟前,勉强算是对你不告而别的惩罚。
你在那边有想我吗?过的好不好?
没有你的日子很难熬,每天都伴随着心口强烈的滞闷睁开眼,吸进肺里的空气,烧得我心肝脾肺肾都疼,不确定自己算不算活着。
阿烟,我真的好想...好想你,想抱你,亲你,嗅嗅你颈间永远若有似无的清香。
小雨本来打算放弃学业回来北江,她说不放心我一个人,但她怎么都不想想,当初是你陪她温书温了多少个夜晚才考上的学校,你想读没能读的书,她却想放弃,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这丫头像我随时会寻死般,用各种方式盯了我整整半年,你刚走那段时间,甚至每两个小时就起床一次,就为了确认我还活着。
很痛,一想起你我依旧很痛,这毛病可能一辈子好不了了,当初就不该夸下海口,自以为是地说让你先走...你这也走得太早了啊...阿烟,没了你的温柔,剩下的日子我怎么熬?
如今我只能祈祷,菩萨应了我的愿让我们相守,是真的折过我的寿,这样我才能尽早去找你。
相思木的树苗是清影特地开车从迦南运来的,七月时他顺利被市立医院录取了,还跟小雨求了婚,但我没同意,小姑娘才刚上大学,亏他还是个榜首学霸,脑袋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东西,老子没了你是难过,是心碎,但脑子可没坏!
我肖乔笙,这辈子唯一拿他完全没办法的人,只有王沐烟。
如你所愿,到我再也走不动那天为止,我会天天来陪你说说话,顺便替这两棵破乔木浇水。
你在下面要等我,别太早投胎,否则哪天突然冒出个小姑娘来让我娶他,我可没有家财万贯,全存着给你女儿当嫁妆呢。
肖乔笙这一生只会有王沐烟一个人。
馀生我会努力行善积德,等到笙哥百年那日,咱再一起过奈何,下辈子看能不能我做霸总,你当和我指腹为婚的富千金或少爷,我一样要娶你、疼你一辈子。
来生,我们一定要白头到老。
南有乔木,北有相思,南有穀堆,北有墓碑。
结婚十周年快乐,阿烟。
你走了,我的梦却没醒─我始终忘不了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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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2年11月28日
清影和小雨的第一个宝宝出生了,我们的孙女,是个漂亮的臭小鬼,皮肤很白,眼睛大又亮和你好像...他们让我替孩子取名,我决定叫她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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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4年8月13日
烟雨的弟弟出生了,他的祖母说唤他沉青,单名青,她要把阿影父亲为了她丢失的名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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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5年4月13日
爸从发现肺癌后化疗了两年,过得很辛苦,昨晚还是走了,妈哭得很难过,但能第一时间尽情宣洩出来总是好的,我告诉她,你在下面会替她照顾好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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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6年9月5日
结婚二十周年快乐,阿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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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8年2月16日
清影和小雨的第三个孩子报到,是个小公主,取名叫忆嵐。
我在带孩子方面虽然挺有天分的,但还是提醒他俩,三个够我打发时间跟转移注意力了,别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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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9年9月3日
烟雨今天上小学,突然想起沉炎以前说过,你小时候就像个女娃娃,虽可惜没看过照片,但生得应该就是她这模样吧?
她真的很像你,又皮又欠,开学第一天就跟男同学打架打出了名气,抓週时抓到的还是台机车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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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0年7月22日
妈前几天也走了,小雨已经有自己的家庭,我感觉就剩下我一个人被你们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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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6年9月5日
结婚三十周年快乐,阿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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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6年9月5日
结婚四十周年快乐,阿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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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0年2月6日
去年开始脑袋越来越不清楚,老是忘东忘西的,上午才去你坟前给树浇过水,下午出门时烟雨说我不是一大早就上过山了,我才想起来。
她妈妈嫁得早,她倒是跟个男孩似的,身边围绕着姑娘一大堆,男朋友却一个都没见她谈,倒是争气,说不定以后给她爹娘娶媳妇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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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2年8月5日
烟雨开了间咖啡馆,你那台骨董黑野狼成了打卡的招牌标志,她车子也骑得好,去年才拿了什么车赛的冠军,交了个漂漂亮亮的小女朋友,有时候不仔细看,我都恍惚是二十出头的你回来了。
喔...对了,那间咖啡馆就叫乔木生烟。你说巧不巧,她的小女友叫南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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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2年11月7日
诊断出患了阿兹海默,小傢伙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倒是庆幸,三十六年啊...你有概念是多长时间吗?我二十四岁认识你,你前后却只陪我不到二十年...
做了大半生的梦,终于能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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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6年9月5日
结婚五十周年快乐,阿烟。
失去你的时间已经远超过拥有你的日子,够了吧?什么时候你才肯来接笙哥呢?你是不是又把我忘了?
你是对的,一辈子真的很遥远,抵达的时候,你已经不在我身边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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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的日记停留在他和阿烟爷爷的五十周年金婚,老人家幼稚地用漆笔书着意义非凡的两个字,分明最后连母亲都时而认不出的病况,唯独结婚纪念日和阿烟不曾遗忘。
沉烟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母亲让她赶紧把日记本烧了,毕竟是属于姥爷的东西,说他想必是怕自己见到阿烟爷爷时啥都记不住,才数十年如一日地写着纪录。
但她捨不得,姥爷的字就跟他的人一样温柔,见字如见人,拜託了很久,母亲才同意多给她点时间缅怀。
她抹着眼泪站起身,迎面的风带着海的咸味,拂过发梢,似替她拭着泪,也掀起相思木的枝叶婆娑。
黑野狼在滨海路上驰骋,穿着吊带裤的少女跳下机车时眼睛是红肿的,辨不清是海风吹的,还是曾见证过的爱情太美好,遗憾却也深得她泪流不止。
成年人的世界里,不是足够爱,就能留住在乎的一切。
「对不起,姥爷,你一定有好多话迫不急待要告诉阿烟爷爷吧...我这就把本子还给你了,来生一定要幸福,这次一定要白头到老。」
黑野狼周边架起事先备好的木桩,南乔抽着鼻水将燃油浇灌在车体、相思木裁成的木头上时,她佯装低头找起打火机,掩盖禁不住涌出的泪,一切都是那么有仪式感。
星火点点燃起,渐而在泛黄的纸页漫开时,她们才瞥见藏在封面夹层里的一封信,沉烟雨不顾会否被烫伤,赶忙又在彻底燃起前灭火,将信抽了出来。
「是什么?」南乔眼眶泛红地追问。
信封里装着几张信籤和一张合照,籤上的字跡不算漂亮,明显属于另一个人。
照片里则是两个年轻俊朗的少年,一起并肩躺在沙发上爱腻亲吻着对方,一个是她熟悉的肖乔笙,一个和她有点相似,但更俊美,想必就是她不曾谋面的阿烟。
「阿烟爷爷的信,我跟我妈找了好久...」沉烟雨回答,母亲说爷爷过世后,姥爷就把关于他的一切都锁进自己书房,连她都罕能见到一张照片。
整理遗物时,那些都随姥爷一起火化了,留下的只有日记和黑野狼。
她们站在初春下起温柔细雨的北海边,各自沉默地一起读完信,然后慎重地物归原位,重新点燃日记,小心翼翼地将之放到机车后座,那个阿烟爷爷说只专属姥爷的位置上。
乔木生烟在暂停营业了一周后重新开张,但客人却没再过之前摆在店内的老旧黑野狼,取而代之是南乔手绘的一幅画。
画里有海、有远山、有稻堆、有斜阳,最重要是有一对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抱着骑在黑野狼上的他,驰骋在再也不会有人打扰的南山南、北海滨,画名「如梦」。
全文完,2024.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