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作品:《金鹧鸪

    贺拔却道:“臣成过亲了。”
    绥绥吓了一跳:“什么!”
    她一错神,贺拔已经转身走开了。
    “贺拔!贺拔!”她连忙追上去,“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贺拔人高腿长,只管沿着那僻静的石阶小径走,绥绥忍痛跟上去,踏着一路细碎的树影,只是问他:“我怎么不知道?那……你的妻子现在哪儿呢?”
    贺拔终于停下来,他再转身,脸色间已经有了愠色。绥绥从没见过他生气。
    微凉的晚风吹动他幞头的乌纱,他说:“她死了,早就死了。”
    绥绥愣了一会儿,她又笑道:“是你行军时娶的吗?即使她不在了,将军若有旁的心仪女子,也不是不——”
    贺拔却打断她:“臣的私事,不劳娘娘惦记。”他声音不高,却很决绝,再离开的时候,步履快了许多,显然不想绥绥再跟上来。
    媒娘事业还没开始就被扼杀了。
    绥绥不仅挫败,而且莫名其妙。
    难道贺拔急着去“更衣”吗?那也不至于变脸这么快吧……绥绥只好沿着山中小径往回走,走到一半才回过味来。
    关于她的流言早已沸沸扬扬。
    今日皇帝封了个昭训,几乎印证了那些猜测。这样的事,当然是怪女人狐媚放荡,更何况她的名声这样差,出身又微贱,世人咒骂起来可以无所顾忌。
    一切德行高尚的人都应当讨厌她。
    贺拔讨厌她。
    李重骏呢?那个男人,心眼比芝麻还小,她和贺拔说两句话都要生气,听说她和自己的阿爷睡觉,真的要气死罢。
    他说喜欢她,可看那日的情形,他早已经迁怒于她。他的喜欢不过如此,绥绥却无法怨他。
    绥绥心头一阵酸楚,委委屈屈地台阶上坐了下来,她还没来得及抽噎一声呢,却见不远处轻微的步履声。
    李重骏怎么会在这里!
    绥绥腾地站了起来,她足踝疼痛,身子摇摇摆摆差点摔倒,李重骏岿然不动,背手看着她。
    “你要干什么啊……”绥绥警惕起来,不自觉后退到了上一级台阶,虽然这样还是和他差了一头,“找我算账?”
    他说:“当然。”
    绥绥咬牙,把颈子一仰:“算就算,你要怎么算?——又要把我拖去睡觉,一面折磨我,一面骂我贱人,是吧——”
    一语未了,她果然被李重骏拎着领子拖走了:“闭嘴。”他冷冰冰地呵斥。
    他把她丢在山石后的草地上,自己也蹲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抬起她的左足,除去履袜,他的手指冰凉,碰到那一片结痂的殷红伤疤,倒很舒服,绥绥却莫名打了个哆嗦。
    他脸色还是很难看,只往上瞟她一眼,冷笑道:“每次我觉得你可能也没我想的那么笨,你总能干出件蠢事气我。”
    绥绥怔怔的。
    李重骏好像没想和她睡觉。绥绥紧紧攥着手中的散花披帛,小声说:“我同皇帝,其实——”
    他立即打断她,皱眉道:“你从前怎么答应我的——照顾好自己,你就照顾成这样?”他掂火腿一样掂了掂她的脚,绥绥疼得龇牙咧嘴,李重骏嗤了一声,“把蜡烛往皮上滴,真有你的,上次溜出东宫也是用得左脚,你就这么恨它?恨它怎么不直接伸油锅里?”
    绥绥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用蜡烛烫的?”
    “我就是知道。”
    李重骏不知何时从袖子里取了只圆圆的小铜盒,里面是亮晶晶的膏子,他慢慢涂在绥绥的伤处,凉凉地匀开,绥绥心里也是又酸又凉,她就坐在那里任由他摆弄,乖得像只兔子。
    她见李重骏一语不发,小声说:“我同皇帝……都是他们瞎说的。”
    李重骏手下停了一停。
    “哦。”他说。
    绥绥等了一会儿,咬着唇说:“就没啦?我以为你已经气死了……那天你都不肯看我一眼。”
    “我当然气死了。”他垂着眼,绥绥只能看到一痕乌浓的眼光,锋利得像薄刃。他自嘲地轻笑,说,“我要是看你一眼,进去之后……保不齐会做出什么来。”
    李重骏蹙起眉头,连手下都重了起来。绥绥嘶嘶地低声叫起来,他才像回神,松了松手,若无其事地替她系回了罗袜,然后拽过她的披帛来擦手。
    绥绥:“……”
    那药膏子气味微甜,可绥绥此时更贪恋李重骏身上那松木的气息,他扶她起来,绥绥却就势靠在他怀里,没有骨头似的,怎么都站不直,只好抱住他。
    李重骏的身子僵了一僵。
    良久,她听见他叹了口气。
    “绥绥,我真的很累。”
    绥绥愣了愣,想抬起头,他却把下颏抵在了她头顶:“别再让我添烦心事了,好不好?别的都不打紧,只要你照顾好自己。”
    他低声说:“你记着,皇帝要怎样,你都不要反抗他……无论如何,我的心总是不变的。”
    绥绥忍不住纷纷掉下眼泪来,却又觉得恍惚,她明明想哭,却咬着牙笑:“你的心?你的心在哪儿?……你这个人,性子又差,心眼又小,阴晴不定的,也许真到了那天,你就会讨厌我,然后杀了我。”
    李重骏可能气着了,半天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恢复了那散漫的语气:“是了,我性子又差,心眼又小,我的手上已经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绥绥,我比你脏得多了,你会讨厌我吗?”他把那只冰凉的手背去揾她的脸,轻笑着追问,“会么?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