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作品:《十善》 第九十一章
开的药确实有功效, 只是睡到半夜却做起了噩梦,一会儿?是侯府阴冷的祠堂,一会儿?是她爹严厉的怒容, 画面交错,下一瞬她又在路上拼命奔跑,跑得筋疲力尽也没能追赶上前面那辆马车,反而眼睁睁看着马车越来越远。
路上扬起的尘土迷得她睁不开眼,恍惚中有人扶了她一把,她抬起头?努力地看过去, 没等她看清, 那只手就松开了她,她跌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流,视线里只有个转身离去的背影。
她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心里憋得难受, 一下哭了起来,哭得声嘶力竭。
萧时善骤然从梦里惊醒,抬手去摸眼角, 指尖触摸到一点湿润,望着帐顶回想了一下, 脑海中的画面如潮水般褪去, 转头?去想时?,愈发模糊不清,但心口仍然闷得慌。
动了动身子, 萧时?善惊愕地发现自己挤到李澈身边来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睡觉规矩,哪知这么大的床都?不够她翻滚的, 居然滚到床边来挤他?。
想要躺回去,但又懒得动,手边没有帕子,萧时?善捏着他?的中衣抹了抹泪,舒出一口气?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隔天二嫂房里的丫鬟来传了趟话,萧时?善心里纳闷,但还是去二房那边走了一趟。
蒋琼在坐月子,见萧时?善到了,便?叫丫鬟看座上茶,“我这身子不方便?,劳烦三弟妹跑一趟了。”
萧时?善笑道:“二嫂坐着月子正是该多加休养,我闲着也是闲着,走几步路的事,来陪二嫂说说话解解闷也好。”
蒋琼笑了笑,多少还是有点尴尬,但看萧时?善坦然处之,她也少了几分窘迫,舀着乌鸡汤,思量着怎么开口。
因着坐月子吹不得风,屋里的门窗关得严实,空气?流通不畅,气?味儿?就有点怪,萧时?善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忽听蒋琼说道:“初二那日,三弟妹回侯府了吧?”
初二是走娘家的日子,没有特?殊情况,自然要回娘家走动,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但提到安庆侯府,萧时?善微微一顿,意识到二嫂要说的事恐怕不是小事,竟让一向口齿伶俐的二嫂也难以启齿。
蒋琼确实有些张不开嘴,要不是看萧时?善那日挺身而出的情分上,她可不会跟她说这种事,索性直接说道:“兵部武选司的宋大人去年年末的时?候上疏请求致仕,虽然还没降下旨意,但这个事应是板上钉钉了。”
萧时?善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回侯府那日张姨娘就一再暗示她,她爹那位子该挪一挪了,这会儿?二嫂又冷不丁地说起朝廷内的人事调动,两个念头?一碰撞,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紧接着就听蒋琼道:“宋大人一走,这位置自然就空出来了,上头?似乎已经有了人选,只是这会儿?还没定下来,唉,你?瞧瞧为了这个空缺,闹得人心浮动,不知要惹得多少人豁出身家去,好事也成坏事了。”
萧时?善已然把话听明白了,上面既然有了人选,却一直没定下来,显然是在这个人选上有不同意见,而这个人选顶多是在两三人中间徘徊。
武选司郎中虽是五品,却是有实权的五品,参将?以下的武官都?由武选司郎中选拔,这是何等权力,哪方势力肯放过这个位置,怕是暗地里较着劲往这个位置上放人。
萧时?善双手交叠,不由得握紧了些,以往以为她爹还算头?脑清醒,哪知他?是野心太大,竟然惦记上这个位置了,人家有手段有靠山,去争去抢也就罢了,他?凭什么,凭他?有个嫁到卫国公府的女?儿?么?!她还没有那么大本事!
脑子里一阵犯晕,萧时?善张了张嘴,附和着说道:“二嫂说得是,人要有自知之明,安守本分才能长久,踩着梯子登高,一不小心就容易踩空。”
原本蒋琼还担心自己没说明白,正要再说几句,没想到三弟妹倒是个一点就透的灵秀人,也省了她多费口舌。
说来也是凑巧,她那日回府,从母亲那边听来了此事,一开始也是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母亲为何要跟她提这事,之后?才恍然大悟。她和三弟妹毕竟是妯娌,知道有这么个事,不想趟浑水就远远瞧着,要是想卖个好,这个消息就用得上了。
蒋琼不得不佩服母亲的先见之明,那时?只是随意地谈起,谁承想今日就用上了。
说话间,奶娘抱了孩子过来,蒋琼接过孩子,满心满眼都?是怀里的小人。
襁褓中的婴孩闭着眼睛,脸蛋比刚出生?那会儿?白嫩了不少,萧时?善看了两眼旋即收回了目光。
晚上去荣安堂问?安,屋里的人有些少,看着比往日冷清,扫了一圈,发现是葛夫人和云榕不在。
老太太说道:“云榕年纪不小了,是不能再拖了,若是能定下来,也得等明年春里才能嫁过去。”云榕后?头?还有云桢和云桐,她这边定了亲,后?面的也就快了。
罗夫人笑道:“我倒是见过韩家这位小公子,生?得斯斯文文,极有礼数,跟云榕岁数相当?,很是相配。”
原来是相看去了,萧时?善在此事上插不上嘴,也不方便?说话,上次在愉园相看,她虽然不是有心,但也确实搅了云榕的好事,难怪这次她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回到凝光院,萧时?善一进门便?看到李澈坐在屋内,她解下斗篷,走上前?去说道:“夫君用过晚饭了么,我让人去摆饭?”
“不用,收拾一下,带你?去街上走走。”
“去街上走什么?”萧时?善略有疑惑,这会儿?都?到用饭的时?辰了。
李澈望向她,不紧不慢地道: “今下午工部那边刚放了灯,不想去看看?”
京师从初八开始放灯,虽说一连十日都?有灯可看,但要数十四十五十六这三日最热闹。
萧时?善自然是想看的,明日就是十五了,府里还有家宴,那时?便?是想看也脱不开身,因此她没多想就应了下来。
若说一开始萧时?善还点迟疑,但看到外面的景象,立马就被吸引住了,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等到了工部所在的那条街上,更是目不暇接。
每年灯节六部都?会放灯,除了东华门那边的灯市主街,就属工部这边最夺目璀璨,那些顶尖的能工巧匠把灵巧心思投入一盏盏花灯,盏盏花灯,各尽其巧。
每一盏灯都?有可供玩赏之处,譬如那盏小巧玲珑的蟋蟀灯,说是蟋蟀灯,并不是做成蟋蟀的样?子,而是在灯里放了真的蟋蟀,凑近了听,还能听到蟋蟀鸣叫。
逛了大半条街,萧时?善仍是兴致不减,但是肚子还饿着,只好先去灯市那边用饭。
比起工部的精巧绝伦,灯市这边俨然是一片灯海,宫灯,荷花灯,狮子灯,绣球灯,兔子灯,羊角灯,琉璃灯,各色花灯悬挂,街上更是有舞龙舞狮,鼓乐杂耍。
街上人多,萧时?善抓着李澈的衣袖,仰起头?去看烟火,一簇簇烟花从夜空散开,将?夜空照得无比绚丽。
在收回视线时?,忽然从人群中看到了一张一闪而过的熟悉面孔,她心头?忽跳,撒开手,急急地往前?追了几步。
李澈攥住她的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人群,“跑什么?”
萧时?善抿了下唇道:“那边好像有卖吃食的。”应该只是看错了。
李澈抚了抚她的手腕,没有说什么,带她找了家酒楼用饭。
两人刚进酒楼,就碰上了葛夫人和云榕,知道云榕今晚是来相看的,萧时?善本想上前?打个招呼再离开,哪知一撇头?就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走了上来。
她愣了愣神,定定地看了一眼,随即移开了视线,直到离开也没再多看一眼。
萧时?善心不在焉,强打起精神吃饭,全然不知味道如何,味同嚼蜡一般咽了下去。
李澈要是的楼上雅间,从窗边正好能看到灯市景色,她离了桌,坐在那里看了会儿?灯,一晚上的兴致荡然无存。
李澈自顾自地用完饭,随后?拎起她要的那些小玩意儿?,起身道:“走吧。”
离开热闹的街市,四周安静了许多,萧时?善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他?淡淡道:“魂不守舍了一晚上,在想什么?”
“没什么。”萧时?善答得飞快。
过了一会儿?,李澈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你?不觉得今晚碰到的韩公子很像一个人吗?”
这话像是一个鱼钩垂在眼前?,萧时?善明明知道不该去咬那点鱼饵,又耐不住心头?的好奇,她捏了捏手,心跳得有些快,“像谁?”
李澈道:“卞璟元。”
他?的语气?平淡,却让萧时?善的心绪起伏不定,对卞家的人或事,她向来是避而不谈,今日突然提及让她慌乱了一瞬,又有些恼怒他?冷淡到傲慢的态度,但对他?来说确实是无关紧要。
回到凝光院,萧时?善进了净房,等她从里面出来,李澈还坐在榻上,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抬头?望了她一眼,“我们谈谈。”
萧时?善抿了抿唇,依言坐了过去。
第九十二章
在距离他两臂远的位置坐定, 萧时善抬手捋了下?发丝,又?将身上那件水红色窄袖绸衫掖了掖。
一时无?人开口,屋内寂静无?声, 让人无?端地心生烦躁,她?有心说些什么来打破眼前的沉默,瞅着桌上的茶壶说道:“我去叫人换壶茶水。”
“不用。”
他既然如此?说了,萧时善只好坐了回来,纤长卷翘的眼睫投下一小片朦胧阴影,她?拿眼去瞧他, 等?着他捡起话题, 或是早点结束这种磨人的沉闷。
李澈转了转手里的茶盏,因放置时间太长,杯中?的茶水已经变凉,他冷不丁地说道:“你派人去南边没能找到卞璟元的尸身?是吗?”
这可真不是个好话头,萧时善微微一顿, 她?是让张亨又?去了趟南边,倘若真如曹兴祖所言,是随意掩埋了, 那她?定然要为表哥敛尸安葬,但她?始终存着另一种念头,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兴许是人还活着。
这件事?她?谁也没有知会,只在私下?里给张亨传了信,交代他去办此?事?, 便是连常嬷嬷都不知情, 也不知他是如何得知的。
看着她?眼里升起的戒备,李澈缓缓道:“这不是多机密的事?, 我知道也并不稀奇。你有没有想过,找不到?尸身?,也有可能是毁尸灭迹,不留痕迹的方式有很多,哪怕是曝尸荒野,只需三五日,便会被野兽啃食到?连骨头都不剩,何必要挖坑填埋,没人会多此?一举。”
听到?这仿佛陈述某种事?实的话语,萧时善呼吸一窒,咬了下?唇道:“不会。”
他扯了扯嘴角,没有跟她?争论这个问题,会与不会都不重要,他也并不是要跟她?谈论卞璟元的死活。
“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些?”萧时善的语气?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她?不想跟他说这些,也不愿去想那种可能。
李澈的目光向她?投来,“一个有几?分相似的人就能令你心神?恍惚,你觉得没有谈论的必要?”
视线甫一相触,萧时善只觉得他的目光中?有某种东西让她?心头发紧,在这件事?上,她?似乎永远没法做到?理直气?壮。
今晚碰到?的那位韩公子确实跟表哥有些神?似,她?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是表哥出现在她?眼前,但很快她?就明?白是人有相似,离近了看,便是连那点神?似也浅淡了许多。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既没有为此?大?惊小怪,也没有举止失措,她?甚至都没多瞧几?眼,只是装不出欢喜的神?色而已,这也不是她?能控制的。
在她?的印象中?他和表哥从未有过交集,两人应是素未谋面才对,可听他话里的意思,倒好似见过一般。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比她?以为的还要多,再多遮掩也毫无?用处,萧时善努力地维持镇定,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窥探到?蛛丝马迹,好让她?心里能踏实一些,可他滴水不漏,她?也从来猜不透他的心思。
萧时善放弃了察言观色,想了下?说道:“卞家遭逢大?难,我为他们收敛尸骨,修坟立碑,这有什?么错吗?”
李澈极有耐心地看着她?,声音平静地道:“无?可厚非。”
她?微微颔首,迎着他的目光又?道:“碰到?与离世亲人面容相似之人,一时心神?不宁,又?有何不妥之处?”
“人之常情。”
“那我们还要谈什?么?”
萧时善迫切地想要结束这个话题,她?的肩颈紧绷,这个细微的动作使得她?的下?颌无?意识地抬高了些许。
李澈凝视了她?片刻,眉眼间闪过一丝嘲弄,“我做了什?么,让你如此?防备?”
萧时善垂下?眼睛,指甲轻掐着指腹,连续多日的应酬操劳,已让她?身?心疲惫,她?现在还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对这些费脑筋的问题。
“我们别谈了行不行?我有些困了。”她?深吸一口气?,拉过他的手,将自己的脸庞贴在上面,轻柔地蹭了蹭。
他抬起她?的脸,令她?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这样严肃且认真的神?色,使她?再也维持不住那种刻意流露出的柔情姿态。
两人之间隔着些距离,萧时善被他抬着下?巴,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斜,以一个古怪又?别扭的姿势仰着脖子,不用想也知道她?此?刻的样子有多傻。
他垂下?眼眸,神?情专注,动作温柔地抚摸着她?的下?巴,说出的话却叫人颇为气?恼,“不行。”
萧时善气?得跳脚,拨开他的手道:“我真不明?白有什?么好说的,想来你也知道,表哥是曾来侯府提过亲,可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自打嫁入卫国公府,我就跟那边断了联系,若不是卞家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打算跟他们来往。”
这些话半真半假,没有来往是真的,她?既然选择嫁入卫国公府,也没脸跟那边联系,可话说回来,要是当初卞家早点来提亲,她?也未必肯嫁给李澈,真要较起真来,他才是那个后来的。
李澈抿了口茶,又?倒了杯茶水给她?,“喝点水,你向来很会为自己打算,自然知道怎么做才最?合时宜,我也从未在此?事?上跟你计较过。”
正如她?所言,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也从不看好她?和卞璟元之间的那点纠葛,年少时的一点情愫经不起时间考验,他不会在此?事?上对她?过于苛责,但对任何男人而言,这都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夸她?,萧时善听得愈发糊涂了,一方面想着他果然是知道的,另一面又?疑惑如果他不是为了男人那点可笑的虚荣心跟她?计较,那他又?是在意什?么,她?心里隐约觉得他肯定是在意某些事?情的,可她?就是抓不到?那个点,这使她?内心焦躁不安,却只能眼巴巴等?着他往下?说。
“我想我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去理清思绪,但你显然无?法处理妥当,甚至成?了你心头的一根刺。”
倘若李澈不主动提及,她?绝不会去戳破,萧时善最?擅长掩耳盗铃,只要日子过得下?去,她?就可以把眼睛耳朵通通捂住,可他不允许她?装作若无?其事?,非要把她?从犄角旮旯里拎出来,有时候她?觉得他对她?实在过于残忍了些。
李澈探过手来,将她?的手握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