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作品:《借月留光

    小?院屋子隔音很差,能清晰听见白小?婷房间的?电视声,和她老公的?呼声。关了窗,金叔杠了周姨的?幺鸡的?麻将撞击声近在耳侧,仿佛牌局就贴着子夜书桌前那面敞亮的?窗户进行。条件全然不允许任何充分的?准备,陈纵也在这全然不充分里感受到尖锐的?痛。那痛来得很延迟,先是密密实实出了身冷汗以作预防,一瞬眼前发黑发红,在她的?身体提醒她该痛叫出声时,她结结实实咬在子夜肩上?……她知道她下口不轻,子夜的?痛未必就能比她好点,以至于他痛到周身肌肉紧绷,轻轻颤抖起?来。仍是因为条件不允许,他一声都没出,紧咬齿关,脸也因此绷得很紧。是很少在他脸上?看到的?神情。像是被这痛感激发出隐藏的?动?物性,痛得越狠,便越激烈。被窗缝吹动?的?帘晃起?来,月光也晃起?来。陈纵不知怎么想到这床,并不是那种很结实的?,经过质保的?,而?是从一个木匠处低价定做的?单人床,接缝处兴许有些粗糙错漏。以至于床上?稍有动?静,比如子夜在床上?轻轻翻了个身,都会激发出大?动?静。是有时候夜深人静,她躺在隔壁都能捕捉的?大?动?静。可这会儿它被别的?响声盖过。外头牌局是不是该散场了?她该叫子夜停下来,与她一起?听一听,可是她一点都不想打断他。
    白小?婷咳了一声,她老公立刻醒过来,与她低声耳语,似乎问了句要不要喝水。外头灯亮了一瞬,有人趿着拖鞋走到院子里,问金叔,都几点了,你?们怎么还没打完?……不管了,陈纵全都不管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和子夜一道摔进月光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和赤身肉搏也没什么分别了,混似洗了个澡,也不知是谁的?汗。子夜将两处紧咬着的?劲卸下,轻轻叹口气,起?身拾了干净毛巾,躺下来给她简单清理。在陈纵像只虾一样受痛反射性蜷缩起?来时,复又将她团起?来,搂在一侧怀里。陈纵在他起?伏的?呼吸承载下和清晰的?心跳鼓点中沉沉睡去。
    第32章 子夜10
    第二天陈纵是在自己床上醒来的。外头已经大亮, 爸爸和子夜在走廊上讲话,问他一大早出去买了什么。子夜明目张胆扯谎, 给她买止痛片。陈纵心想,我怎么就痛经了?滋溜下床,新痂愈合,扯得她哎哟一声,才知道梦是实的。爸爸讲:懒死她。子夜道,好容易放假,让她多睡会儿。趁机过来敲门, 立在外头讲,“给你买了酸奶。”
    片刻之?后, 门开了条缝。子夜将一袋东西递进来,还没?搁到门口脚凳上,正好被陈纵接过。她瞧了眼:一瓶草莓味酸奶, 背后藏了盒紧急避孕药。
    陈纵打趣他:“哦, 止痛片啊。确实蛮痛的。”
    邱阿姨和爸爸在走廊上穿梭。
    子夜立在外头, 将门缝挡结实了,低声问,“给你倒杯水过来?”
    “就这么一回,不会中吧?”陈纵缺乏一点避孕常识, 又是概率论的侥幸者, “我不要?吃。”
    “不行。”子夜斩钉截铁地拒绝,“很危险。我讲过,你知道的。”
    陈纵盯着子夜瞧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一丝松动的意思, 只好妥协。就着子夜的手喝了杯里?的水,将那粒药丸咽下, 记仇道,“陈子夜大年初一不戴套,大年初二叫我吃避孕药。”
    邱阿姨从外头回来,子夜觉察大势不妙,一脚迈进来将她嘴捂上。他穿了件睡衣,露出修长脖颈,半个?黑紫的牙印在过白的皮肤上有?点惊人。邱阿姨一步上前,抓着他问,“你脖子怎么了?”
    子夜一时腹背受敌。摸摸脖子,回忆起来,面不改色讲,“拔了个?罐。”
    邱阿姨奇了怪了,“干什么了,火气这么大,大清早拔罐?”
    这辈子的谎都要?给他在这个?清早撒个?遍,罪魁祸首陈纵被捂得严严实实,笑得像汽笛。
    “又打什么架呢?”邱阿姨正为?别的事操心,也?没?对那迹子多做深究,“你两也?大了,别老这么拉拉扯扯。”
    陈纵趁机将他攘出去,“听到没?有?,别拉拉扯扯。”
    陈自强在厨房杀鱼,探头问,“又吵什么呢?”
    陈纵高声讲,“我让他帮我找拖鞋!”
    爸爸大喊:“你怎么拖鞋也?乱丢!”
    子夜随意在门口鞋架上拾了双客人的拖鞋给她,顷刻被她扔飞。“我要?我的粉拖鞋。”她赤着脚跟了出来,先于子夜钻进他房间,从他垃圾桶和杂物箱两个?极匪夷所思的地方拣出两只兔子拖鞋,哼着歌趿拉着去厨房寻吃的垫肚子。
    陈纵吃完早餐又赶上吃午饭。
    邱阿姨定下要?走的日子,心也?定了,难得几人相聚,分?外地关心起子夜。
    “看?着健康,小毛病不少。又不舒服了吧,一大早跑去拔罐,”邱阿姨跟爸爸抱怨,“上回也?是,好好的去上学,突然?在食堂晕倒。”
    陈自强问,“你的眩晕症好些了没??”
    子夜嗯了一声,“没?大问题。”
    “那时想早点毕业,将自己?逼狠了。”邱阿姨将校医的话讲给爸爸听。
    “别有?什么压力?,”陈自强叹了口气,过会儿才讲,“去大医院复查体检过没?有??”
    过了会儿,子夜才斟酌着讲,“常常有?随访。那位老太退休了,不习惯别的医生,就没?再去过。”
    “很严重,还要?随访?”
    邱阿姨安抚陈自强,“没?关系,等我把一切料理好,将他接过去看?一看?。那边医疗资源会好很多。”
    子夜不喜欢这类聊天,安静吃完,兀自回房去画画。
    陈纵很快跟了过去,靠在他窗外看?。今天是一座金城山里?的老寺,往年过年都会去寺里?踏青。金城是出了名的城春草木深,所以群青和汁绿也?用得很多。金城阴雨天也?多,却也?怪,不像有?些地方艳阳天方能?出片,老建筑越是阴雨天越有?味道。但金城的阴却不是阴沉沉的阴,是生机盎然?、雨打芭蕉那种鲜绿。
    他画了有?一阵,被一丛一丛的绿包围,心情显见得好很多。
    陈纵方才开口,“会不会是抑郁症?”
    那时候还没?有?网络上铺天盖地对抑郁的大范围宣传。众人对抑郁症一知半解,还停留在慢性肠胃疾病那一类的理解层面。
    子夜一气呵成地落笔,点出近处映了一池碧绿的清潭。抬手往她鼻子上又点了几笔,笑着讲,“你知道什么抑郁症。”
    陈纵一个?不留神,被他点成梅花鹿,差点要?和他打起来。
    再往后也?没?有?细究这回事。
    邱阿姨走之?前那几天,爸爸每天都做饭,顿顿都有?五个?以上菜式。子夜那时候正起稿那本讲吃喝玩乐的《人之?大欲》。后来出版时,里?头有?很多他自绘的水墨画或者素描,绝大多数景致都来自于她和他一起寻遍的金城山水,绝大多数生、熟蔬果画和鱼虾画,都是来自于厨房和餐桌。两人都有?耐心,一个?能?先将食材办成展,展览结束了才下刀下锅;一个?能?在满屋油烟的厨房静坐一整天。过年人多,大家又都闲得无聊,没?事扎堆立在厨房外头看?子夜画画,看?陈叔炒菜,七嘴八舌,各有?心得。他全然?心无旁骛,定定坐在那里?不受打扰。
    那时候他手稿也?写了七七八八,像信一样记在各类短纸笺上,每一篇都很短。第一节 讲“饕”,说明贪吃在华语文化的独有?性。第二节讲“餐桌礼仪”,种种怪谈,多半来自对陈自强这个?厨子私有?癖好细致入微的观察。第三节便是喜宴,该吃什么,该走什么过场,种种讲究,都可以与明清杂文中的记载互相印证。往后便是各种菜式,以陈自强的拿手菜为?主,爆鳝丝,肝腰合炒,油焖茄子等等等等,再发散开来。讲吃,也?不全讲吃,由吃说到习性,说到城市氛围。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上溯起源到《梦溪笔谈》《闵小记》等等明清小记,全然?不枯燥,常蕴有?些生活意趣。
    众人都不懂,“子夜又不做厨子,作这种烹饪笔记,会有?人买账吗?”
    金叔王叔便有?得解释了。讲,“这写的是吃,又不光是吃。以前封建社会推崇孔孟,孟子讲,贪吃不好,因为?‘养小失大’。说口腹之?欲容易因小失大,也?就是佛教?三毒‘存天理,灭人欲’。但爱吃,怎么就违背天理了?往深了去想,人活着,就会有?各种欲望。只要?诉求合理,如何?违背天理?” 其?实也?在很温和地同《孟子》与《朱子语录》相抗。子夜写东西特色鲜明,命题统一。到这个?时候,起笔抗争的方式也?已经异常温和且游刃有?余了。
    “这是一本人欲之?书。子夜有?这种种体悟,说明他是个?有?生活,有?情趣,细致而?微的人。”金叔这样书如其?人地赞赏子夜。
    《人之?大欲》起初一部?分?稿子几乎都以金城风物为?源,笔风、画风都极尽闲适浪漫。后来到终于正式出版时,子夜已回了港市有?一阵子,添了些港市风味与历史代?表人物评语。勾勒的画面却极尽阴郁,比如讲油煎萝卜,引了句触目惊心的“我们立在摊头吃滚油煎的萝卜饼,迟来远脚底下就躺着穷人的青紫尸首”,而?他自己?落笔,则有?浓烈的客居的旁观者不相干之?感,全无金叔口中所说的“细致入微的生活情趣”。两个?章节,浑似换了个?人写就。
    那年新年之?后,过不多时,金叔王叔将这些画连同手稿一并送往出版公司,试图以配文画集的形式出版。一开始讲得好好的,出版社老板表示“我非常惊喜”,价钱都谈妥了,王叔回来还高兴到与金叔喝了个?大醉,讲这回子夜一定能?如愿,托子夜的福,老陈今年这个?坎也?能?顺利迈过去。谁知没?隔几天,出版公司打电话来,犹犹豫豫地讲,现在行情不好。还问,能?不能?请他父亲或者姑姑帮忙提荐书语。
    一沓书稿积压在手头,金叔与王叔挖空心思帮子夜谋出路,换来又是一场空欢喜,至此彻底没?了辙。
    和书稿一并没?了下文的,是邱阿姨。她走那天,是白小婷和她老公送去的机场。后头她每每提及此事,都会无限感慨,“我都以为?过两天还要?回来接她。”岂料这一别就是多年。大家又何?尝不是与她一般感受,总以为?往后每一年都还和今年一样过年,却不知剧变近在眼前。
    邱阿姨去港市便一齐音讯全无。约莫两个?月后,律师自己?回来了。她说他们都没?有?为?难邱阿姨,叫爸爸放心。邱阿姨叫她带回来一笔钱给爸爸,连带捎了条纸笺给他。下笔很潦草,不知在什么地方匆匆写就的。
    上头先说明:“不写书了,也?不打人了。得了重症,他调整心态,想多活点日子。”也?就是没?死成。“他没?几年光景了,我需等一等。”
    接下来,陈金生的以退为?进,也?是邱阿姨的以退为?进:“他说与我各退一步,既往不咎。但男的女的都看?得紧,不方便沟通。”
    最要?紧的,是跟爸爸报平安,好使他对自己?的安危放下心,“我仍不相信他,所以想了个?不太体面的法子,让自己?在这边过得万全。我们来日方长。莫急,莫问,等我消息。”
    最后,是关于子夜的寥寥片语:“他爸爸与我有?仇,却从没?亏待过他。我在此周旋的是他前程。若他能?来陪我,也?能?助我许多。但他已成年自立,何?去何?从,由他自己?决定。”
    关于邱阿姨的信,爸爸对陈纵只字未提。也?是许久之?后,陈纵出国那年,需要?办英文公证,翻找户口本时,从家里?一沓重要?凭证里?翻找出来。那时候时移世易,爸爸脸上也?看?不出对这件事的任何?悸动。于是困惑的也?只有?陈纵一个?人。
    陈金生没?有?亏待过他吗?她不信,但总不至于邱阿姨还没?有?自己?懂得子夜,也?因此怀疑过这信笺不是邱阿姨亲笔手写。
    而?子夜,又是为?了前程,自己?决定回去港市的吗?
    第33章 子夜11
    家里有什么事, 男人们一致都瞒着陈纵,总以为她是担当不起的。
    也是很久之后, 爸爸债务问题彻底解决后,父女二人和金叔王叔喝酒,陈纵方才撬开?他嘴,透过只言片语,隐隐猜了个大?概。
    得知了邱阿姨的决议,爸爸没给陈纵透露,只一个电话将子夜叫回家中一趟, 说他在人生?重要节点上,金叔王叔都想同他聊聊他的前程。
    起初爸爸只是将子夜与金叔王叔拉到一起, 问?他毕业的打算。他很认真的讲已?经有面试过一些文案类,咨询类的工作。有一间跨国企业管理层语言培训consultant,给的薪酬最高, 可以先做做看。
    金叔就讲, 子夜还是想从事文字类工作。
    子夜没有否认。
    王叔问?, 子夜没有想过深造吗,你是有天赋有底子的,适合走钻研学术这条路。
    金叔讲,我们如果不?明事理, 与你没什么交情, 一定也希望你舍掉自己前程也要先帮老陈过去这坎。但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万事应当以自己为先。
    子夜讲实话,我最迷茫的就是自己……你们总说我有天分?。有天分?做不?成事业, 不?如早点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
    聊天聊到这,爸爸心里有了数, 子夜也有了隐隐猜测。
    金叔王叔和爸爸喝了许多酒。两?人一走,爸爸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还未真的提起邱阿姨,已?经老泪纵横。
    他还没说什么,子夜已?经开?口问?,“我妈是不?是不?回来了。”
    爸爸流着泪点头,“你妈人身不?自由,我不?放心她。”
    邱阿姨留不?住,连子夜也留不?住。留下来,以他现下的情况,也只会耽误他。
    但凡有任何一种法子,他都想要子夜留下来。
    可惜他留不?住。
    亲父子哪有隔夜仇?那?边都低下头,抛来橄榄枝,自然有更好的资源给他,爸爸给不?了。
    子夜几乎是立刻读懂他的眼泪。
    他总是因为超乎常人的理解力而自伤以及伤人。宁愿他愚钝一些,死乞白赖强留下来呢?爸爸一定不?舍得他走。
    可他到底懂得爸爸的为难和他的无能为力。
    子夜也很清楚,当下只有他走,兴许才能真正帮到爸爸,对大?家都好。
    于是他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是个多思?,少言的子夜,听话的子夜。他再?一次没为自己想要什么而辩驳。
    连金叔听说他要过去了,都说,“过去那?边,能有更好的发展。”
    子夜也只是简单的重复,“知道了。”
    金叔说得没错,他回去港市没多久,《毗舍阇鬼》立刻刑满释放,再?版时书腰上有大?大?一行推荐语——“这是一本充满年轻朝气的愤怒之书。”来自对此?书争议保持数年缄默的陈金生?,代表着他为人父的幽默气度与对讽刺挖苦前嫌不?计。子夜积压的几本书,包括《人之大?欲》在内,也都在几个月内陆续出版,异常地顺畅。一笔笔版税数额巨大?,代表了出版社看在他父亲情面上对他才华的认可。他尽数存到一张卡上,在某次回家时将那?张卡交给了陈自强。子夜有他的好意,爸爸也有他的用意。那?笔钱他为子夜保存起来,再?难再?难的时候,他都没有动过。生?怕某天夜里,邱娥华又会想多年前那?般,走投无路地带着子夜回来了。又总盼着那?一天来……他总得留点什么给他们应急啊。
    爸爸那?时想得很好,邱阿姨不?自由,他却可以常回来看看。
    那?大?半年他也的确保持着联络,一开?始多,后来大?抵重新入学,课业忙碌,渐渐少了些。
    世?上的事也不?都大?起大?落,大?开?大?阖。相聚离别,大?多数时候也都发生?在微末之间。
    子夜写论?文期间,五月间有频繁来往学校和港市。陈纵那?阵物理力学实验做得焦头烂额,也没能和他说上几句话。还是爸爸打电话告诉她子夜毕业要回港市发展的消息。
    那?时的陈纵不?懂得成年人世?界里的无奈,对生?活也没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只顾着同爸爸和子夜闹脾气,挂电话后,给两?人分?别发消息表示:我再?也不?要理你们了。
    第二天夜里一条新的港市手机号码打进来视频电话,视频里子夜在街头闲逛。陈纵躺在宿舍床上气呼呼地敷面膜,假装没有在看他,其实全然在看他。看他走在逼仄而狭长的天空下,看他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里。看他走进街边一间灯火通明的超市,将镜头翻转对准一排排货架。
    陈纵老不?高兴,给我看这做什么?给我看你呀。
    就听见?子夜在电话里讲,“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陈纵讲,“我又吃不?到,馋谁呢?”
    子夜讲话声?带了笑意,“我周末来看你。”
    陈纵的气就在那?一瞬间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