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节 信徒那兀纳(二)
作品:《太平记》 午后时分,不死树前。
会选择在这里处决昨天晚上作乱的夷兵,官面上的理由,是因为这里有平缓开阔的山坡,也因为最近一连串的变故中这里都没有受到冲击。但,几乎所有人都相信,选择这里的是林灵素而不是韩沙,目的,当然是为了杀鸡擏猴,更好的震摄阿罗本一众。
各大势力的头面人物皆在此处,陈安国亲自带兵在现场弹压维持,黑压压的人群当中,一百多名周身是血的夷兵被分别捆着,跪在地上,有人垂头丧气,有人仍然满眼凶光,但嘴里都用麻绳勒了,也骂不出来。跪在最前面的人,身材高大,神色木然,被砍断了一边胳膊,用白布胡乱的缠着---上头还有血在渗出来,正是武荣曾经的市舶使,亦思巴奚军最后的主将,浦家曾经的家生子与女婿,祆教的忠诚信徒与第一护法,那兀纳。
……曾经有数千披甲,气焰汹汹,不可一世,甚至曾经一段时间内在事实上成为武荣主人的亦思巴奚军,如今,便只有这些残兵余将了。
赛甫丁、阿迷里丁死后,所部被火并血洗,在这过程中,那兀纳所部也损伤惨重,武荣城平定之后,追随那兀纳一起退到城外军营,等待处分的余部还有四百多名,再加上后来收罗的余烬后,勉强有一千多人。原本,各方已有默契,这批人会先被改编,然后交由新的将领统率,那兀纳可以脱罪,但必须和这批人彻底割裂。但,变故一个接着一个,韩沙是无暇,陈安国是没有名份,都没能及时料理这些事情。最终,这些心存惊惶的士兵们被那兀纳蛊惑,再次作乱,对着正在努力舔舐伤口的武荣城,又来了重重一刀。
虽然真正冲击武荣并杀人放火的只有二百多人,但这一次,韩沙、陈安国均是态度强硬,而没了浦寿庚的夷商们群龙无首,也没人能站出来再力争什么,最终,无论是夜间被生擒,还是怀着侥幸之心留在军营中的,所有仍然活着的士兵,都被一索系之,捆到了这里。
(也好,料理干净罢……现在,确实经不起更多的攀扯了。)
办案,尤其是办这种大案的正途,首先就是要把一应人犯全部审清摸净,象这样,才刚刚转过天来,就一葫芦提把所有疑犯拉出来明正典刑的,其实是大犯忌讳之举,不过,所有人都假装看不出这当中的不妥,那怕是林灵素,也明确表态,对此赞成。
(斩尽这些人,也就斩尽了瓜蔓株连的可能,林灵素他只是想要压制三夷教,却也不想真把他们逼到无路可走的。)
对外宣布的罪名,只说这些人作乱、冲城,浦寿庚则被表彰为不愿和那兀纳勾连的“忠贞之士”,韩沙追悼怀念的时候,甚至还流了几滴眼泪---千真万确的眼泪,没有用胡椒,也没有用洋葱,偷偷嘀咕说“韩大人这简直有丞相本事啊。”的张元津,还为此被张元空重重打了一记,至于私下,韩沙早已满怀苦涩的知会张元空,审出来的结果,昨天晚上的变故自己其实有最大责任:他派出去联系陈安国的家人中,有一个走错了地方,落到了那兀纳手中。虽然不知道那兀纳到底拷打出了什么事情,但之后不久,他就铤而走险,先杀浦寿庚,后大闹武荣。
(但归根结底,还是他迷信异教的结果。)
这是张元空安慰韩沙的说法,却也确实是他的真正想法,在他看来,那兀纳既然信奉了这种视一切异端皆为死敌,将杀戮异端作为功德奉献的教门,那作出这种事情,也只在早晚。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不是每个都象他这般啊……多半的因素,还是他自己惊恐猜疑,最后索性自暴自弃的结果吧?)
不一会儿,时间已到,韩沙沉着脸站到高处,宣布罪名,随后,由陈安国提供的,早已准备好的士兵们发一声喊,同时动作,百多颗人头高高飞起,血泉飞溅,转眼间便是一地殷红。
(……怕了?)
站在最前排,当血光飞起的时候,阿罗本明显的颤抖了一下,看看地面,看看那兀纳的尸体,看向不死树,又转回头,看向面无表情的林灵素,这一切,都被张元空看了个正着。
(这一次,神霄派是威风到极点啦……)
但实在说,张元空已经并不在乎这个了,这两个多月来,他见了太多,经历了太多,如今,他最希望的是能够赶快结束这所有的一切,让自己能够赶快离开武荣,回复到过去习惯的生活中去。也希望武荣能够赶快离开这些血与杀,回复到过去平稳的节奏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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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清场,这一切都只用了很短的时间,随后,林灵素便看向阿罗本,沉默不语。随着他的动作,其它人也都看了过来,甚至还包括苏鲁支、拂多诞,和刘弘这些人,同样的,没有任何人开口。
“林真人。”
似乎承受不住这样沉重的压力,阿罗本艰难开口,却似乎和今天的主题无关。
“本城曾有一人,叫路德维希.普罗维登斯,又叫鲁智丈,统领‘克苏鲁’教派。”
告诉林灵素说,这人已经死掉了,但在很久之前,在他还没有死的时候,在李纳挐谢白虎们还没有来到武荣的时候,在不死树还没有被天主赐下的时候,他曾经告诉过阿罗本一件事。
“林真人,他是最早预言了烛龙灾难的人啊。”
整个克苏鲁教派的教义,可以归纳成一句话:世界曾由巨大的古神统治,也终将由巨大的古神统治。而克苏鲁教徒们所沉迷的,就是走遍天下,寻找他们崇拜的这些“旧日支配者”的痕迹。
“到底是怎么寻找的,我不懂,总之,他告诉我说,在武荣的地下,有古神在沉睡,并且……快要醒了。”
对此当然完全不信,阿罗本把鲁智丈轰了出去,此后,鲁智丈还曾多次试图说服于他,但都被他无视了。
“但我没想到……他说的,居然是真的。”
诚恳的看着林灵素,阿罗本说,与旧日支配者们的战斗,大夏或者不熟悉,但在三夷教的故乡,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景教将之解释为恶魔,祆教则认为它们是安格拉·曼纽的爪牙,无数年来,他们正是在对抗驱除旧日魔神的过程中,将教门发展壮大。
“恶魔是堕落的天使,能够与之对抗的,唯有真神……虽然我不认识城外这据说叫烛龙的怪物,但如果这真是旧日支配者的一员,那,就只有真神的力量才能将之击退。”
“林真人……请念此城生灵。”
阿罗本说,林灵素曾表示今天就要离开,但现在,烛龙正在城外,阻挡它的,是三夷教的圣器,是道门的法术,但不死树同样是代表着天主的赐福,如果摧毁了它,或许会破坏景教的法术,万一这就是最后的平衡点,而导致烛龙能够继续前来武荣的话,后果,恐怕难以设想。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冷笑着,林灵素终于开口,说出来的话,就象是一把又一把的利剑,狠狠的扎下来。
“能解铃者,往往是系铃之人……若不死树真能惊动烛龙,那本座便只能想到一个结果。”
目光收束如刀,似乎要把阿罗本扎透一样,林灵素说,这样的事情,自己见过很多,邪教传法最喜欢的手法,就是预言灾难将至,来迷惑无知民众。
“说灾者,通常也是引灾人,阿法主,若你真能预言烛龙行为,那本座只能认为,这不死树便是烛龙之变的根源,若到那时,本座也只好先斩妖人,再破妖法。”
每个字说来都是淡淡,语气平静,没有任何提高或是重音,但当林灵素说完的时候,连张元空也觉心悸身寒,至于首当其次的阿罗本,倒还有几分担当,站得稳稳的,面色如常,但他身后自哲姆斯以降的一干景士,个个都是面色惨白,有几个看着已是腿脚发软,站立不住了。
“我等……奉命。”
对视良久,阿罗本终于缓缓弯腰,表示了他的屈服,随后,他与哲姆斯一齐来到不死树前面,分别自怀中取出长颈圆腹的水精瓶,据说,那里面所盛的白色液体,是由圣光凝结而成,是最高浓度的圣水。
液体滴落土中,两人皆跪下一膝,低着头,一边在胸前划出十字模样,一边喃喃念诵咒语,随着他们的动作,不死树迅速枯萎,叶黄枝落,原本树上还有十几颗青色的果子,这时除了一颗之外,都迅速的变成深黑颜色,干瘪下去。
没过多久,曾经枝繁叶茂的不死树已经再看不出半点生机:树皮龟裂脱落,通体成为张元空曾在西北沙漠中见过的“树石”模样,只有那仅存的一颗果子,反而膨大了将近一倍,色作深红,异香缭绕。
虔诚礼拜再三,阿罗本举起手,将要触到果子时却又停住,怔怔的看了一会,才用双手合住果子,转了一下,将之从不死树上扯落。
“林真人,这是……”
到底“是”什么,已经没人听得清了,因为,就在阿罗本把果子摘落的同时,惊天动地的吼声,将一切其它声音也都淹没!
来自武荣城南的吼声,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点时间,但吼声结束很久后,仍然没有任何人出声,连林灵素都是一幅不知所措的模样,愣愣的站着。
马蹄声响,自南门而来,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中,显得分外刺耳。
“韩大人,不好了!”
还远在数十步外,来人就扯着嗓子哀号起来,声音当中,尽是绝望。
“就在刚才,烛龙突然动了,向城而来,速度……倍于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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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头猛的挑起,林灵素怒视阿罗本,却没有立刻开口。
(……怎会这样?!)
事实上,林灵素刚才说的,也正是张元空想的,若异~地而处,他觉得自己大概也会同样行事:以恐吓来传教的,无论如何,都非正途。
但现在,当烛龙真得如阿罗本预言般动了起来的时候,张元空却发现,自己居然没法动弹。
僵硬的站着,全身冰冷,麻木,感觉不到自己手指与脚趾的活动,张元空到现在还没能从烛龙的那声吼叫当中回复过来,更不要说这件事对他精神上形成的冲击了。
(真的动了……但?)
林灵素的指控诚然合理,但却存在很明显的问题:城外的“灾难”无论怎么看,也不象是阿罗本们有能力制造和控制的,或者说,如果他们真能掌握这样的力量,那就算直接杀灭掉龙虎山和神霄派,也不算什么事情,又何必大费心思,只为了在一城之地传播信仰?
“林真人。”
终于开口,阿罗本缓缓道:“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如果现在让果实回到树上,也许……还来得及。”
目光微微收缩,林灵素打量一下阿罗本,又越过他,看向后方的不死树---如今已如枯死了数百年的干木模样,左手轻轻搓动,中指与姆指几次似乎要捏死一处,却又停住。
(林灵素这是……他要杀人!)
看清林灵素模样,张元空心下震动:他能理解肩负神霄一门的林灵素此刻绝对不能退缩,但,若烛龙真来到城前,就算林灵素等人有机会逃离,但这一城百姓,却多半要与城共亡。
……众目睽睽之下,林灵素突然开颜微笑,与之同时,他的左手两指,也重重捏到了一起!
“阿法主。”
和颜悦色的说着,林灵素还向前走了几步,只有几名亲传弟子,和同样对他行事无比熟悉的张元空等人才知道,下面,随时都会血溅五步!
(我该怎么办……要阻止他吗……这一城的性命……可是……)
脑中一片混乱,张元空觉得,自己的四肢,更加僵硬了。
……然后,张元空,和其它场中所有的人,都听到一个带着嘲弄腔调的女声说。
“但,那不是烛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