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金帐 第23节
作品:《销金帐》 姑娘哑了声,抬眼见他低垂的睫毛上落了一点雪絮,随着眼睫微微颤动,润成一点湿湿的雾。连他冷肃寡淡的表情也变得氤氲。
雪沫子拂过鬓边,点点纷纷扰人。伤口已经结成狰狞的疤,其实就算适才被薛勤强行拉扯过,也并不觉得多么痛楚。可被他用这样的眸光瞧着,那伤处仿佛又有了感觉,丝丝缕缕泛起莫名的疼。轻柔的雪籽落在嫩白的手腕上,化成细小的一滴水点,他用温热的指尖抹去。顾倾一颗心绷成勒紧的弦,连呼吸也跟着压抑。
薛晟短暂松开她的手腕,取出袖里一尘不染的丝绢,轻裹住她尚未完全消去的疤痕。
这一刻气氛刚刚好,风轻雪静,良辰美景。
好像什么都不必说,不必想。
他小心抚平丝绢挽成的结,轻柔将碧色的袖子理回原样。
相握的手松开,掌心温热的触感被空荡幽凉取代。手腕上挽着的丝绢沁着微微的寒。顾倾轻抿住唇,目送男人转身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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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倾回到屋内时,大夫人已被杨氏扶着回去自己的院子里休息,眼看除夕的这场欢聚将散,老太太坐在炕上,脸上也显出几分疲态。
又哄闹了一会儿,兄弟几人陆续回来,聚在屋子里陪老太太用了点心和汤饮。
“莫都拘在这儿了,”薛老太太开了口,“趁天没黑透,跟你们媳妇儿回自己院子里守岁去。”
林氏早盼着她提这一句,抬眼去瞧薛晟。
他支颐坐在椅子里,纹丝未动。半阖着眼皮,手上漫不经心把玩一只白瓷盏。三、六夫妇率先告辞离开,就连薛诚也站了起来。
薛诚明显发觉,自家五弟正在走神。刚才大伙儿陪老太太说话凑趣,他便一语未发。老太太问起他年休这段时间的打算,他甚至恍惚了一瞬才开口答问。
薛诚瞭了眼对面,一脸焦急的林氏,和她身后那个垂头不语、面容平静小通房,暗自摇摇头,笑了。
他背过手拽住薛晟的袖子,悄悄提了他一把。
林氏见薛晟终于起身,忙跟着站起,还未来得及说出告辞离去的话,就见屋外一个婢女匆匆走进来,禀道:“老太太,雁歌适才来传话,说陈留王府上的长史杨大人有急事要求见五爷。”
这种日子前来求见,自然是为着极紧要的大事了。薛老太太郑重道:“既如此,老五你快些去吧,莫耽搁了王爷的正事。”
薛晟叠手行礼道“是”。对面,林氏脸上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薛诚有些好笑地挑了挑眉,心道这杨长史来得倒是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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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三刻,伯府各处都悬起了橙红的灯笼。深暗的灰蓝色天幕下,一排排灯影交互辉映,满园的喜庆兴旺。
林氏站在窗前,已经瞧了许久的景。
她换了身新衣,找春喜楼手艺最好的大师傅亲手裁的衣裙。嫣红浓紫,华美妩媚。头面是最时兴的样式,衬着白皙明艳的脸庞,何等俏丽多娇。她还正处在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好年华,每日悉心保养精心打扮,可是又有谁来欣赏呢,不过是日复一日,对影自怜罢了。
她早已不敢奢求他能主动回眸看一看自己,可在这样的佳节,难道做一做样子也不能够吗?
屋外,忍冬提只小包袱进了院子,在廊下和半夏打招呼。今日是除夕,按照旧例,房里的婢女们可轮番休息半日,白日里半夏和顾倾留在伯府,胡萍和忍冬清早就各自告假回了家。
他们都是林家的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林家做仆役。只有顾倾没有亲人,往年便是得空,也不知该往哪去。她干娘邓婆子性情古怪,又有自己的丈夫亲人,顾倾不敢轻易去叨扰,往年这个时候,就与别院其他落单的婢女婆子们一块儿说话作伴。
忍冬回后院罩房时,顾倾正在房里梳妆,平素她最是疏于打扮,穿的是几年前的旧衣,发式也是最普通的模样,整个人看起来老气横秋,没一点女孩子该有的娇俏。自打被指给薛晟做通房,老太太、大夫人都各赏了几件新衣裳,她今儿选了件桃红色对襟褙子,白色绣花百褶裙,长发在头顶挽成云鬟,清新明丽,灿若芙蕖。
忍冬托腮坐在案前,望着她的侧脸忍不住叹息,“我要是五爷,说什么都要立你做姨娘,怎么会有男人不喜欢你?”
顾倾笑了下,“别吹捧我了,不过是不常穿这种衣裳,你瞧着新鲜罢了。”
窗外传来一阵笑,一个年轻的圆脸婢女站在院子里喊顾倾。她放下梳篦,回眸跟忍冬作别,“小圆他们找我逛市集去啦,晚上我去干娘家睡,明儿天亮前来替你,待会儿帮我向奶奶报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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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凤隐阁里,薛晟正陪着宾客饮茶。
陈留王府杨长史已求见多日,午后接到下人来信,说薛侍郎今日得空,烦请他前来一叙。当下不敢耽搁,忙快马加鞭赶到伯府。
薛晟上任后,陈留王多回出面邀他宴饮,均被以公务繁忙为由婉言推拒,这番能够面见,自是欣喜,杨长史随身备了重礼,以昭示自家东主拉拢的诚意。
“王爷多番向小人提及,欣赏薛大人的人物品性,只遗憾从前没机会亲近。如今大人回京,往后务必要多多往来相处。”
客气话说了一阵,才说及求见的正题。“……流放的名册里头,有位陈姓姨娘,才跟了文柳远二三年,一直住在别庄,文家大妇存了歹心,事发后不肯遣散,好好一清白女子,又未参与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实在称不得罪眷……王爷存了仁义之心,想代此女说说情,瞧大人可否通融一二,将其名姓划去……”
薛晟未料陈留王府连日求见竟是为此,不由失笑。倒是他低估了这些王孙贵族的无耻程度。
杨长史又道:“大人初入刑部,对京中局势所知有限,为着近来的案子又四面树敌,正是需人引荐佐助的时候。下个月安定大长公主的私宴,王爷有心与大人同往,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在受邀之列,大人您是明白人,想来不必在下言明这意味着什么。还望大人您,莫负王爷这一片赤忱……”
薛晟笑了笑,握茶道:“王爷的心意,本官明白。”
正事议毕,天色已然黑沉下来,雁歌送客归来,见薛晟正在里间更衣,玄色狐裘大氅披在肩上,瞧模样是要出去。雁歌瞥了眼厅中几上摆着的那几只明晃晃的红木描金礼盒,犹豫问道:“爷,这些东西,咱便收了?”
薛晟笑了声,整衣从内走出来,“收进库房,造册注明,某某日某某人为某事相赠。”
雁歌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转了心思,有些担心地道:“今日杨长史上门,想来京中各处都已得了消息,爷不怕被打成陈留王一派?那岂不就间接与另两位为了敌?”
薛晟不作解释,只问:“适才吩咐你的事,办妥了?”
雁歌点头:“办妥了。梁东快马去了一趟大狱,找着那位陈姓姨娘,那女子自愿入陈留王府,不愿随其他罪眷一同流放。这会儿梁东多半已带着人送往陈留王府去了。”
薛晟不再多问,提步就朝外走,雁歌小步追上他,问道:“爷这会子是回内院,还是……”
话音未落,就见雀羽喜滋滋地从外头小跑进来,“爷,小人刚把倾姑娘在二门上拦住了,这会儿人在东侧门外头等。”
雁歌闻言,瞠目结舌看向自家主子。薛晟面无表情跨出门,在他惊愕地注视下远去。
雪还在下。
屋檐外成串的红纱灯笼温柔地熏染着漫天银华,薛晟跟在手提灯笼的雀羽身后,一步步接近敞开的东门。
车前站着个纤细少女,正与牵马的青年含笑说话。
见着薛晟,青年尚未落下的笑容僵在脸上,恭敬退后一步,喊了声五爷。
薛晟没言声,巷子里风声回转,雪花落在他玄色衣领上,衬得他本就清隽的面容更显疏冷。
他瞧也没瞧朝他行礼的顾倾,踩着梯凳上了车,帘子垂下来,半晌才从内传出一声,“上车。”
顾倾和明心打招呼作别,提着裙摆爬进车厢。马车很快驶动,车轮轧在结了冰的雪面上,发出沉闷的响。
车里昏昏挂着两只琉璃灯盏,光色不太亮,男人手里拿了一卷书,垂眸靠在车壁上,也不知是在瞧书还是在想心事。
车厢内颇为宽敞,按照官员的规制设有茶桌和可供躺靠的排座,上朝下衙的路上可觑空瞧一瞧公文,也方便在路途中与人议事。
顾倾察觉到他态度冷淡,脸色比午后梅园里替她裹伤时不知冷了多少倍。
她稍稍凑前些,提起小泥炉上的茶壶替他续水,小心递过去,轻喊他:“五爷?”
“放着吧。”他不接茶,也不抬眼,似乎被书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马车驶入大道,阵阵人声传入耳中,他有意疏远,顾倾亦不再哄他,索性转身掀起帘子一角瞧外头的热闹。
起初还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街串巷,渐渐近了东市,数不尽的喜庆灯笼照得街巷亮如白昼。茶楼酒馆全部开门迎客,这样居家团圆的日子,外头竟是摩肩接踵人满为患。
天桥底下小摊贩一家接着一家,一路沿着大道两侧排开。今晚不设宵禁,街心上热闹得仿佛赶集一般。
角落沉沉暗影里,薛晟抬眸目视少女侧坐的影子。
街边流转的光影一道道落在她侧脸上。卷翘的睫毛长而密,小扇子似的在巴掌大的脸上落下深浓的影。
雀羽的声音从外传进来,在喧闹的人群中扯着嗓子大声与顾倾说话,“今晚曲家巷有舞狮子,还搭了戏台,引来好些百姓凑热闹。”
过了片刻,车马驶入天桥侧,雀羽又来报:“前头人太多,马车挤不过去,怕是要劳爷跟姑娘下来走一段。”
帘子掀开,冷风骤然涌了进来,顾倾回头瞥一眼薛晟,抿抿唇,当先跳下了马车。
薛晟随后步下来,原以为顾倾会在车边恭候,一抬眼,却见她从雀羽手里接过灯笼,已率先走入人群。
薛晟没有出言喊住她,无声随在她身后几步之遥。雀羽和几名暗卫护在他身前,拥着他挤入攒动的人潮。
来来往往无数的行人,笑语欢声充斥耳际。
漫天悬挂的彩灯和街边招展的酒旗飞速掠去,银花火树,天上人间,辞去旧岁,明朝便是全新的一年。
忽然半天炸开一朵蓬勃的火花,人群骤然一静,接着爆开了震耳欲聋的惊叹声。孩童们拍着手,一蹦一跳欢呼起来。
一簇簇焰火伴着破空之声,炸破雪花纷涌的半边天幕,重重火线纷至沓来,在天空中轰然化成璀璨夺目的妖花。天际通明,火星纷涌,与轻雪共同装饰着这浩然的长夜。
人群尖叫着,欢呼着,紧密的鼓点和锣声混在其间,长桥对面舞狮队就在这最热闹的时候现身,绕着摊档,劈开人流,踏着特有的舞步涌上前来。
顾倾被人群推着朝前走,高举手中的美人灯,回眸去寻薛晟和雀羽等人的身影。
他们被人潮隔绝开,彩狮高低舞跃,遮蔽着视线。顾倾意识到自己与他们走散了,她立在滚滚而来的人潮里,踮起脚大声地唤:“五爷,雀羽哥!”
锣鼓声和人声淹没了她的嗓音,她举着灯笼艰难挤撞着人群往回寻。
脚上被人踢着踩着,新做的鞋面上全是脚印,发边插着的珠钗也被挤得歪斜了。
人群中有人捉住她的手腕,她惊恐地尖叫一声,而后被那只手拢着带离原地。
时光止步,人影淡去。
她仰头望见男人冷峻面容上那双永远淡定平静的眼睛。
他身量高大,怀抱宽厚,站立如坚韧的青松。
顾倾被他圈在怀里,似乎被他清冷无澜的气息所感,心中骤涌的惊惧快速平散。周身万物流转,这一刻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丢开手里的灯笼,微仰着头,湿润的双眸倒映万千光影。薛晟凝眉望着她的脸,薄唇紧闭,一字不言。
焰火流飞,烂漫的光色倾泻如洪。
少女扣住他大氅的披领,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
十里长街尽处,又一条火线炸开绚烂的花朵。
朱唇轻启曼阖,他侧耳去听,只闻泠泠清风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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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转神来,再去寻雀羽等人身影均已不见,彩狮引着人流朝桥下去。
周边涌来的热力散去,凉风空悠悠卷进袖底。天边焰火暂熄,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硝石味道,轻烟漫在半空,短暂而璀璨的盛放过后,一切归于寻常。
顾倾转身,发觉手腕仍被男人握在掌中。她不确定,他是没有注意到,忘记了松开,还是……
她引步向前,两人就这般牵着手走下去。漫步过长桥,经过卖花的摊档,经过食粥小铺,沿着石砖铺就的大道漫无目的的朝前走。
多年后薛晟还能忆起当晚清风的温度何样幽凉,记得相握的手掌渗出濡湿薄汗仍不愿松开,记得姑娘红衣白裙背身引着他朝前的背影。
他也曾想,如果一切停驻在那一刻,兴许于他,才是确幸。
回程的马车中。
幽暗的琉璃灯盏光色迷蒙。他坐在暗影里,看身侧沉默靠坐在车窗边的少女。纤长睫毛扬起好看的弧度,脸颊贴在车壁上,仿佛陷入沉睡之中。
他不会知道她心内此时翻转过多少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