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

作品:《两棵

    裘榆调到裘禧的游戏纪录的界面,看清之后嗤笑一声,按了开始键。
    铃声设置成最大,蛇吃一颗,蛇变长一截,铃响一阵,硬币落进瓷碗一样好听。
    裘榆没能吞到第三颗,咬尾自尽,游戏终结的那串铃也很骇人。
    裘榆使劲捏了捏手机,把它握得发烫之后,还是转头看向了袁木的练习册。
    一直到手机的闹铃振动,这个巷口都没有人来。
    裘榆把书合上,把书脊竖在手心里,往一中的方向走去。
    他刚站定在校门对面的树下,下课铃响起。
    袁木不爱穿校服,鱼贯而出的人群里数他最打眼。
    也可能不是衣服的缘故。
    他穿最简单的白,一个人出现,不似其他三五成群,也不似其他雀跃张望,眉目间淡淡的,视线常常垂着,过马路时认真看车,人行道上认真看路。
    总之他一眼可以捕到他。
    倒不能用格格不入,袁木是特别,只怪其余人都是背景布。
    他没看到裘榆,裘榆也没有凑他跟前去的意思。
    两个人掉在人潮中,一前一后朝家游去。
    裘榆的目光只抓他清秀伶仃的背影,和他走动时腰间牵扯出的衬衣平直的纹路。
    钱进奉命下楼给老爹买啤酒,远远瞥见裘榆夹着两本书进了街口,大呼白日见鬼,龙卷风似的刮过去,咆哮道:你去二手书店了?
    裘榆抹了抹自己一脸的唾沫星子,还回去:我去你老家了。
    钱进哈哈地笑:我老家就在顶上六楼呢。
    裘榆懒得理他:走了,回家吃饭。
    钱进想起一事,拽住他:榆哥,你爸回来了。
    裘榆却下意识往二楼,袁木那个小窗看过去。
    那说明袁高鹏也来了。
    来就来呗,还值得你禀告。
    好心当作驴肝肺,钱进扇他衣服:你走走走。
    接着又指那两本被裘榆掩得严实的书,义正言辞,藏好了,我下午就去你家突击,你别想独享好物。
    哦哦,谢谢你,都突击了还记得通知我。
    袁高鹏和裘盛世是同事,俩人在一家大工厂里当小职工。
    工厂在郊区,一个月休四天假,他们通常会结伴坐车回家。
    裘榆还没开始爬楼,就听到许益清的吵骂声,闷在墙后,字句不清晰,但嘶声力竭的疯劲是扑面而来的。
    难怪钱进消息灵通,眼前这动静,整栋楼应该没有不知道的。
    裘榆攥拳敲门,用了点力气,门内的战争戛然而止。
    爸,回来了。
    裘盛世坐在沙发上,神色轻松,应道:儿子回来了,又哪儿玩儿去了?
    许益清冷着脸在布菜,锅碗砸得砰砰响。
    吵什么呢?裘榆问他妈,盖过楼下卖菜的那喇叭。
    裘盛世乐着说,你妈发短信让我买米我忘了呗,你妈不准我穿这件红短袖配马裤我也忘了,她就把旧账翻到十年前去,自己惹自己生气。
    裘榆默然看裘盛世目不转睛瞧着电视,中央6台,播的抗战题材的电影。
    合着婚姻的战场上就许益清一个人,裘盛世全然把自己摘出局,把她当戏看而已。
    马上吃午饭,裘榆进了房间就不再出来。
    裘盛世和许益清轮流来喊两遍门没人应声,便也随他去。
    裘榆躺在床上,客厅里许益清禁止裘禧喝可乐。
    不能喝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不准。
    我就只喝一口。
    裘禧,你也不听话是不是?
    我
    你们都没人愿意听我说话了是不是?
    裘榆靠着墙,眼见面前桌上那杯水受风起涟漪,把它攥个稀碎的想法冲上脑门,噌噌地涌动,配着许益清十几年堆起来的几丈嘶叫在膨胀。
    好了,不喝,我不喝。
    裘禧弱弱地说。
    裘榆翻身下床,掀开房间,掼开冰箱,把里面的可乐瓶全抽出来抡在手里。
    他光着脚出了门,把怀里的东西统统摔去楼道间的凹槽里,狠狠地,想把自己也砸进去。
    很好,又多一股腌臜的味道。
    裘榆返身进门。
    干净了吧。
    他回到卧室,坐去床上,双臂软软垂在床沿,没什么力,肌肉不受控地微微抽动,然后他莫名开始深深地喘气。
    要不,给袁木买个书包吧。
    袁木讨厌失秩,讨厌生活不似预期,那,再给他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吧。
    在汲取氧气的同时,他突然这样想。
    一声闷响,把餐桌上的袁木吓一哆嗦,玉米滑回汤里。
    是从对楼传出来的,他皱了皱眉。
    什么声音啊?袁茶问。
    方琼给她夹一筷排骨:谁家丢不要的东西吧,快吃你的。
    袁高鹏看袁木走神,也叫道:袁木快夹这个瓜丝吃,很嫩的。
    袁木点了点头,却只在碗中拨饭粒:嗯,谢谢叔叔。
    谢谢朋友们一周以来的评论和海星和打赏,鞠一深躬!谢谢谢谢,看到催更也莫名有点开心(?)今天有点晚,再鞠一躬。
    第7章 着陆方式
    哲学的任务就是教会我们在愿望碰到现实的顽固之壁时,以最软的方式着陆。
    政治老师的棕色皮带上扣着一大串钥匙,随着他板书的动作颠晃,和窗外的蝉叫一唱一和。
    衣摆扎进裤子,挺着啤酒肚就显劣势,捂出的汗从底下爬上来,以皮带为地基长成一圈不规则的山峰。
    他转过身来,右手闲逸地扣在地基上。
    这句话出自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
    政治老师用灰白的指头用力戳背后的黑板,啊,同学们,建议你们把这二十来个字,誊抄在我们教材的扉页,时刻体会,勉励自己。
    尤其是某些四十个选择题错三十八个的同学。
    角落传来一句声调高扬的拆台:老师,是三十来个字。
    无聊,幼稚,不好笑。
    但因为这是此学期最后一节课,他们即将迎来高中生涯最后一个长假,大家心情都很激动兴奋,热烈地笑起来,个个伸长脖子,兴致勃勃地等待老师的表情和反应。
    哦,可以看出来黄晨遇数学很好,那你顺便数一数你面前那张专练卷上有多少个红叉。
    黄晨遇理直气壮:老师,三十八个。
    政治老师空手做了一个开扇摇扇的动作,觑他:为了给你留面子都没点你名了,赶上来自取其辱。
    一群人又倒戈去转头笑他。
    整个教室就袁木一人心不在焉,注视着探进窗栏的枝桠。
    外面的世界十分灿烂,茂密的绿叶接住了被打碎的太阳,风拥过来,引发一场树的战栗,一阵光的闪动。
    叶与叶碰撞,像下雨的声音。
    他想起那个雨夜,站在阳台同夜幕一起俯视自己的裘榆。
    但是有且仅有一位同学,这张专练卷全对。
    有捧场的,也有不以为意的,然后都配合地喊起来:袁木
    袁木收起目光,盯回讲台,裘榆却还在脑海里。
    袁茶讲裘榆脾气古怪难以相处,在她胆战心惊地描述下,袁木能想象出他刻薄的姿态。
    裘榆常摆一副臭脸,不论对亲或对疏,他高兴的时候不会开怀正经地笑,不高兴的时候就更不屑于好好说话。
    他是尖锐的,在这个圆钝普通的世界里。
    可他回忆他,总存有温柔的轮廓,暖和的颜色。
    这让袁木感到惶然,不安全。
    我先带你们看一道高频易错题。
    政治老师扒了扒厚重的镜片,袁木同学起来说一下16题选什么。
    C。
    原因。
    现象多样,而本质唯一。
    很好,啊,知识点抓得很准确。
    袁木坐下后回了神,才把黑板上那句话完整地默读一遍。
    顽固之壁确实蛮横地竖在现实生活的四面八方,但袁木从未得以软的方式着陆过。
    也许是无法到达哲学教授的平面,靠眼前这本扁薄贫乏的政治教材来看,他越学哲学越觉得世界荒唐。
    最讨厌政治,偏偏这门课分数最高是千万件荒唐事的其中之一。
    老师开始讲课,他再看向窗外,枝桠退了出去。
    课堂没有意思,它和风玩去了。
    又难以自制地,莫名地,想起那天早上,被裹在光和雾里等候他的裘榆。
    做树真好,是树就好了。
    离放学铃响还剩几分钟,隔壁和楼上便起推桌拉椅的动静,伴一串串嚎叫和隆隆的跑步声,袁木周围的同学也被传染了似的也躁动不停,蠢蠢欲疯。
    政治老师背手站在讲台边,不高兴地停了几分钟,最后妥协地摆手下课。
    王成星挂上书包要跑,记起一件未解决的事,赶紧把钢笔从书包侧兜掏出来递到袁木眼下。
    这个,和上一支差不离吧?
    袁木看了一眼,不见犹豫地点点头。
    好嘞!王成星欢呼一声,拜拜,假期愉快!一转眼就溜没烟了。
    上次杨岚清把那支钢笔的历史追溯到小学时期,也就是十几年前,袁木细想也为这个数字吃惊。
    他忘了自己为它换过几次管芯,初中时甚至还请人补过漆,拿着一支五块钱不到的货排去店里,老板都笑说不值得。
    但因为是方琼牵着他去买的,袁木就扔不掉它。
    那个下午,方琼第一次接他放学,袁茶还在家里等着吃奶,她却为他挑一支笔而停留很长时间。
    袁木出了校门,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第三个垃圾桶时,把手里的钢笔丢了进去。
    今天他又选了小路,将拐弯进巷口,袁木停下脚步。
    来人差点撞上他,急忙后退几步,慌里慌张地要逃开,又差点摔倒,干脆尴尬地僵着不动了。
    跟着我干什么?
    火红褪成粉红,劣质扫把变成富贵牡丹花。
    谁跟你了,路是你买的?
    袁木没兴趣吵小学生式的架,说:不是为了打架的话我先走了。
    万立眼睁睁看袁木冷着脸离开,心气郁结,暗骂一句抓了抓头发。
    看人消失在笔直的长巷尽头,万立正想拔腿再悄悄跟上去,耳边突刮一道劲风,左肩被人抡了一棍。
    这力道把万立扇懵了,他忘记捂头也忘记逃跑,结果后背又硬生生挨了一砖头。
    裘榆把两样东西扔到一边,踹一脚红毛的后膝,把他压趴在地面,左手按头半跪在他腰上。
    你叫什么名字?裘榆开口问他。
    操你二姨父的奶奶,打我还抢我台词。
    万立挣扎了一番,无果。
    老子是谁都不知道还来阴老子!
    裘榆把万立夹在指间燃着的烟拿下来,把明灭的烟头捻熄在他嘴唇上。
    别给我老子老子的。
    裘榆平静地说,老子最烦走在大街上抽烟的人。
    痛是其次,这种残暴程度让万立一身冷汗哗啦啦地淌:我什么时候惹过你?
    你刚才跟的是谁?
    我跟谁了?
    裘榆四处看了看,伸手捞起刚才丢掉的砖头。
    耳朵紧贴地面,拖动砖头时发出的粗砺的摩擦声放大十倍不止。
    万立有点崩溃,嘴巴被压得变形,模糊不清地喊: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那你该知道他的手是谁打断的?
    不是我,不是我弄的,他,他把我打得脑震荡,昨天才出院!
    和你没关系?
    有、有但,但
    在哪打的?
    就这条路,再、再前面一点。
    什么时候打的?
    五六点,一中放学。
    万立认了,问什么答什么。
    他那天九点才到家。
    这个,这个和我真没关系了,我们走的时候天还没黑。
    那时候雨势不大,万立跑出长巷时回了头,看见那人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
    谁把他书丢到湖边草地的?
    我我一兄弟。
    谁?
    猴子。
    书包呢?
    和刀一起丢进湖里了。
    刀?
    他的。
    他书包里藏的。
    我们不动这玩意,不知道往哪儿放,就沉湖了。
    对话停在这里,裘榆突然失语,万立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多余接话。
    刀开过刃,长过小臂,从书包里搜出来时,没有刀鞘。
    每回忆起刀隔着布砸到自己脑袋上那一瞬间,他都会起鸡皮疙瘩,心有余悸。
    你跟着他想干什么?裘榆的声音低了很多。
    他还叫我杀他。
    万立忽然这么说。
    他这一个多星期以来,一直惦记着袁木说那句话时的神态、语气、音调、手指抓他衣领的力度、因好奇而发亮的眼睛。
    万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跟着他。
    那天到了石亭,几个兄弟看见那刀都后怕,拍拍胸口说幸好没有见血。
    只有万立沉默不言,原来那个人不是吓唬他。
    从医院出来,浑浑噩噩纠结一个白天,万立还是在放学前赶到一中门口。
    他身边的人都拼了命地活,他要来看看想死的人是怎样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