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魃道 第463节
作品:《狐说魃道》 那是种非常难以捉摸、也难以言明的感觉。它令人心慌意乱,又坐立不安,因此,在未被清慈见到之前,我便悄悄离开了,在谷子里群鸟和神兽纷纷出来迎接着他俩的时候,趁着热闹一路匆匆地逃,逃离那一处我住了将近百年,已几乎有些习惯了的地方。
却又无从逃离这山谷边缘若隐若现的那层结界。
便只能在结界边缘徘徊着,每一个日日夜夜,像那些路经的神兽一样在林子里东游西荡……偶尔,在清慈携着那玄女进谷散心时,我会远远躲在密林的浓荫深处窥望他俩,直至两人渐行渐远,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身影。有时,那头名叫碧落的狐狸会突兀出现在我身侧,然后用他那双细长妖娆的眼睛望着我,目光闪烁,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
我没有理会它。
狐狸怎懂人的心思?
虽然我自己也并非是个真正的人,也因此,其实我也一直都无法去弄懂这十天来自己心里头到底是在想着些什么。只是感到难受,而难受这东西,总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若单是不愿意见到九天玄女,我可以躲着,但心里难受了,我却能躲到哪里去?
于是怔怔发呆。那狐狸倒也不打搅我,只在月下打着坐,吸取着天地的精华滋养着他那张妖娆无比的脸。那样日复一日,有一天,当我再次徘徊在结界边发着呆的时候,那头狐狸离开又兜转回来,抖了抖一身银白色长毛站了起来,化作人形的样子到我边上坐下,随后望着我道:“你总去看他做什么,小丫头。你可知那头凤凰是玉帝的私生子么?”
我一怔。
刚下意识摇了摇头,便听他又道:“因此,他娶九天玄女是必然的选择,因没有哪个男人会愿意被终生困守在这样一个狭窄的地方,凤凰尤其如此,可知凤翱九天,他志向绝非会甘心被囚困于此。”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听完我问他。
他笑笑:“因为我要藉此告诉你,你大可不必再对存他有非分之想。”
这句话令我骤地一阵愠怒。
好像被人突兀间朝自己脸上泼了一杯冷水,这种被瞬间说穿了心思的窘迫,原来竟是这样的恼人。当即脸火烧似的烫了起来,我迅速把头别到一边,冷冷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跟他有缘无分。”
有缘无分。
我不由笑。随后问他:“狐狸也懂什么叫缘分么?”
他也笑了笑。
没再继续说什么,只是用那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再次若有所思地望了我片刻,随后转身走入了林中,又在转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
九天玄女离开落岚谷那天,是她同清慈定亲的第一百日。
亦是她回去的省亲之日。
我躲在林中看着她那副金鸾座驾在一阵呼啸声中顺着南风的方向扶摇而上,朝着她自己所居住的地方飞腾而去。于是自密林深处走了出来,我沿着那条常年被众兽踩踏而出的蜿蜒山路,向着那栋百日未归的府邸走了回去。
那日,天又在下着雨,纷纷扬扬的,同香炉内焚烧而出的烟雾交缠在一起,亦同清慈弹奏出的那一段音律缠绕在一起。
来到门口时,我听见他正一人在琴台处弹琴,弹着那首好听得能将天上的翔龙也引来聆听的曲子。
曲至一半,我推开门慢慢走了进去。
身上衣服都湿透了,一路滴滴答答,我小心翼翼避开循着琴声而来的降雨龙轻轻进门,径自到了琴台处,同往常一样在清慈身后的窗台边坐着,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察觉到我的进入。
弹奏得很用心,用心得令那曲声几乎令我落泪,因那天我受着几乎剥皮般的刑伤后躺在床上,唯一陪伴在我身边的那个他,手中所弹的便是这首曲子。
隔了近百年才弹奏一次的曲子。
如此吝于倾奏,侥幸能在当时被我听见,那幸运却只是因他为了以这曲子引来金龙落下鳞片,诱我吃下后吐出腹中的元神。
随后,他将我元神禁锢在他身边整整百年,而自此之后,我在他身边安安分分地待了百年,亦将灵山的素和甄遗忘了百年。
思及此,忽见他回头望了一眼。
见到我,并不意外我的出现,只淡淡道:“回来了?”
如此波澜不兴,仿佛我从未逃离过这里整整百日,而只是同往常一样,刚刚出游归来。
于是我也淡淡应了句:“是的,回来了。”
他便不再做声。继续拨着手中的琴弦,时而抑,时而扬,至婉转幽深处,我站起身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那把琴和他游走在上面修长的手指,道:“很少听你弹这首曲,这样好听,它名字叫什么?”
他没有回答。
直到一曲终了,那龙踩着浓云离去,方才望向我道:“这曲并没有名字。”
我一怔:“无名?”
“也算是有名。因每每奏起,总会引四方翔龙降临,所以,他们都称它作‘引龙调’。”
“引龙调……”我想了想,然后笑了起来:“倒也是,能在弹奏时把龙都给吸引来,怕也只有你这引龙调了。”
“但在更早以前,那其实是我为一个旧时的好友所谱下的曲。”
“是么?既然这样,为什么没有给曲子定名?”
“因为曲本是为她所谱,自然要由她来定这名字。只是……”
说到这儿微微一顿,他似不愿再往下说,便低头继续开始拨弄起琴弦。见状,我不由追问:“只是什么?
他沉默着压住琴弦,低头再度朝我看了一眼:“只是,时至现今,已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年头,她却还未能听过这首曲。而纵然这曲子能上入苍穹下入地,甚至将看守昆仑山脉的天龙引来此地,我却始终没见她依约而来,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为什么?她是出什么事了么?”我蹙眉。
他目光微闪,随后摇了摇头:“不是,她只是将我忘记了。”
“忘记了?”我有些费疑,便再追问:“这世上有谁能将人忘记得这样彻底?”
“活得太久的人。”
“活得太久的人……”
他这话令我怔了好一会儿。
随后抬起头望向他那双清透的眼,我想了想道:“……我也快将素和忘记了,清慈。”
他怔了怔,随即笑笑:“遗憾么?”
“不遗憾,因为他不要我了。”
“他只是遵从西王母的懿旨而已,宝珠。你什么时候懂了,什么时候怨念也就不会那么重了。”
“那么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懂的,清慈?”
“什么?”我这话突兀得令他再次一怔。
随即仔细看了我一眼,似要说些说什么,而不待他开口,我继续道:“就像你说的,清慈。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懂了,什么时候怨念便不会那么重了。那么你呢?你又是从几时开始懂得,你那个好友至今没有出现听你弹奏这曲子,只是因为在时间里浸泡得太久了,于是迫不得已忘记了你,而并非是抛却了你俩间的约定,从而丢弃了你。”
我这话令他一阵沉默。
那一瞬,他似乎想以微笑来结束我俩间这场对话,但扬手欲挥开我的时候,不知怎的手指却朝我脸上扣了过来,扣住我的脸颊,再沿着脸颊滑到我嘴唇处,轻轻揉了一下。
我想笑,可是嘴角忽然变得有些僵硬。于是咬了咬嘴唇,我打破沉默再度道:
“其实你也一直都没有懂,不是么,清慈。所以你总是看来孤孤单单的,也所以,你总是一边心如磐石,一边又内怀慈悲。清慈,你其实自己都也没有懂呢……”
“放肆!”我的话令他一甩袖将我从他身边直甩了出去。
随后目光转冷,他低头望着跌坐在地上直直看着他的我,冷声道:“起来,出去。”
我没有听从。
只依旧在地上坐着,抱着膝盖望着他。
直至他站起身走道我面前,低头将我从地上一把拽起,然后朝门外推了出去。
却又在我几乎跌出门外的那一瞬反扣住了我的手腕,将我重新扯了回去。
扯的力气极大,大得令我一个踉跄后便跌进了他的怀中。
他用他胸膛承接住了我,随后抱住了我,在我耳边低低道:“是的,我是没有懂。我只知这一生我等了她很久很久,久得几乎快要忘却了时间,她却始终没有回来过。直至……”
直至什么?
他没说。
因这瞬间门外突然间走进一道身影,艳光四射,又冷若冰霜。
她走到我身边望着我,随后在我从清慈怀中挣扎而出的瞬间,扬手在我脸上扇了狠狠一巴掌:“滚出去!贱人!”
十.
玄女省亲,却不料中途折返,于是,令我如仓惶的兽一般从她同他的居处匆匆逃出。
我想我这一生只怕都不会忘记她当时望着我的那双眼。
冷而厉,如同一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在我脸上和身上,将我一刀刀割得四分五裂。
于是头也不回地往外逃。却也不知道究竟要跑到哪里去,只觉得那头顶的天仿佛是要塌落下来一般,令我全身发抖,又冷得刺骨。
而喉咙处的旧伤恰在此时又开始作祟,痛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在四周纷扬而落的雨水中用力张着嘴,用力抽着气……这声音惊起了四周的鸟,它们腾飞而起惶恐不安地看着我,惶恐不安地叽叽咕咕着。
随后突然在一阵响亮的呼哨声中朝着山谷深处迅速飞了开去。
因而令得这空间再度寂静下来,仿佛一只匣子般将我层层围困,密密包裹……
“谁?”我环顾四周。
但没人应我。
只有不远处那道通往外界的结界在山谷间发出嗡嗡的声响,我朝它走了过去,透过它看着对面那个模糊的世界。那地方同这里一样平静而寂寞,却不知为什么总有一些神兽甘愿冒着被杀的危险也要冲破过去。于是再往前靠近了一点,把我的手朝着那道看上去无比柔软又单薄的结界上碰触了过去。
随后忽听见一声低喝:
“住手!”
我呆了呆。
下意识停了手,也看到了那个喝止我的男人。
那个一身白衣银发的天狐,在见我停手后便没有继续靠近我,只在离我不远处一棵大树上坐着,低头用他那双碧绿的眸子望着我,微蹙着眉,似有些困惑:“你这女人,哪有这么蠢便往结界上撞的?你道这是寻常结界么?若寻常,我早已离开,岂会逗留至今?”
一番话令我原本有些混乱脑子略微清醒了一些。
也因此离开了那道结界,转身到那棵树下抬头问他:“刚才的哨声是你么?”
他没有回答,只继续用那双妩媚而闪烁的眸子看了我一会儿,随后跳下树到我面前,将他那头被淋得湿透的发轻轻甩了甩:“啧,真是个麻烦的女人。”
见状我朝后退开了一步。
以为他同往常一样只是路过此地,随后便要离去。但他却并有走,只是又低头看了我一眼,嘴角慢慢一勾:“我早说过什么,宝珠?不要对他有非分之想,你同他有缘无分。”
“对谁有非分之想,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他再度笑了起来。如此妩媚得完全不似人、亦不近人情的笑。“玄女的怒气快将这落岚谷给烧灼了,我怎会不知你此时的遭遇和心里所想。”
我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