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说着,却看到小可神色黯下去,眼底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朱文祯有些慌了,垂眸道:小可,你、你究竟还要我怎样?
    我不要你怎样,唐轲摇头,耿老板,是我的错对不起。
    是他太喜欢湘儿,才让自己被这喜欢蒙了心,以为对方也能回应他的喜欢。
    他忘了湘儿从一开始接近他就只是因为他喜欢景王这件事,只是因为他写给他的那些小书册。一场由谎言堆砌出来的感情,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又或者他其实始终记得,只是在不断骗自己。
    湘儿什么也没做错,他还是那个恣意妄为的小公子,还是那个只憧憬故事里的爱情的懵懂少年。
    是唐轲变了,变得贪婪了,妄想自己的感情也能得到对等的回应,妄想也许湘儿也有一点喜欢他,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足够。
    唐轲今晚过来前,朱文祯一心只想听他对自己认错,如今这认错的话讲出来,朱文祯却觉得心都被揪住,低喊声小可,却不知如何把话接下去。
    唐轲沉默看着朱文祯,许久后,他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果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景王,你还会喜欢我吗?
    朱文祯怔怔望着唐轲,与从前的玩笑不同,此时唐轲问出这问题,却是万分认真的。
    朱文祯害怕这样的唐轲,更被他莫名的话刺得心痛,不自觉滚烫的泪便从眼角落下去,你说什么不要与我玩笑
    唐轲看到朱文祯泪眼婆娑的模样,压下想要去抱眼前人的冲动,知道自己这问题问出来只能将两人逼到无路可退,可他如今家都被拆了,再没办法继续做鸵鸟自欺欺人。
    他追问:你喜欢的到底是我,还是我喜欢景王这件事?没有了喜欢景王的人设,我这个人对你来说就什么也不是了吧?
    我和你养在山庄里的戏子有什么区别?你只是想让我在你面前不断重复为你演戏?你喜欢的只是我扮演的那个角色,根本不是角色背后的我,所以才会完全不在乎我的感受吧?
    朱文祯愈发迷茫了,他听不懂小可到底在说什么。
    他能感觉到小可的绝望,却不知那绝望究竟从何而来,他觉得自己被困在纸糊的平面里,拼了命想要去触碰接近小可,可小可却只是站在一边冷冷看着困住他的那张纸,不肯再朝他挪动半步。
    湘儿,唐轲的声音再次响起,远得让朱文祯心寒,是我之前想错、也做错,对不起。
    我喜欢你,我从头到尾都只喜欢你一个人,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我喜欢的是在景王府后门铜锣巷里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小公子,谁也代替不了。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景王,也不会喜欢其他任何人。
    我想带你走,可这应该是两个人的未来,不应该是我一厢情愿。
    如果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我,我们没办法再走下去
    朱文祯听着小可这些话,胸口闷得厉害,大口喘息着却依然透不过气,小可,不是这样的,我、我想跟你走
    朱文祯顿了顿,那句我喜欢你到了嘴边,却再不敢轻易讲出口。
    他脑海里一片混沌,想到弟弟那句你懂得何谓喜欢么,又想到小可说你只是想让我迎合你你喜欢的根本不是角色背后那个我,只觉得头疼欲裂,一时连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的真心究竟是什么。
    唐轲将朱文祯的细微神情尽数看在眼里,沉默片刻,在绝望中艰难转身,不想让朱文祯看到自己有多狼狈,湘儿,分开吧,不要再见面了,我们的开始就是个笑话,结束吧。
    唐轲再不敢回头,直接往夜色中奔去。
    朱文祯慌乱站起身,带翻了案桌,一路跌跌撞撞追出去。
    我不许!我不同意分开!小可求求你,湘儿求你
    第49章
    唐轲回到成了废墟的小宅子的时候,已经被路上的冷风吹干了泪。
    他从打包好的东西里翻拣出值钱些的,包了个小包袱,片刻不敢逗留,赶往城里去,在书局边上找了间最便宜的客栈暂时住下。
    上次为违约金请的假还剩两天,他决定趁这个空档尽快把新房子找到。
    买的小宅子被莫名其妙拆了,若是放在以前,唐轲或许会毫不犹豫报官,可这事是管忠在朱文祯授权下做的,他也只能认了。
    唐轲曲起一条腿躺在客栈的硬板床上,头枕着手臂,盯着黑漆漆的房梁发呆。
    他身上没剩什么钱了,剩的几个铜板也就勉强够这几天的住宿费,刚找书局预支了几个月的薪水,接下来这段时间也都不会有收入,这样就算是租房,还是缺押金。
    他包袱里还放着朱文祯给他的那些金锭,这两天得找个时间悄悄还回鹿鸣山庄去。
    想到朱文祯,又开始心疼。
    唐轲烦躁地翻个身,睁大双眼瞪着灰扑扑的墙面上一处快要脱落的墙皮,许久后发烫的眼眶凉下去,才敢小心翼翼眨眨眼。
    廉价的客栈搭建得简陋,门窗都关不严实,外头客人从走廊路过时踩在地面咯吱咯吱,甚或有说说笑笑的声音,风吹得窗棱噼啪作响,偶尔夹杂着夜枭的吵闹。
    失眠的夜里,声音似乎都会被无限放大。
    唐轲坐起来,揉了揉凌乱的头发,随意在头后束起发髻,套上斗篷翻身下楼,买了两坛酒,抱着酒坛去了房顶。
    晚上风大,没有月亮,客栈里漏上来的几缕灯光勉强将周遭轮廓照出来。
    唐轲坐在风里,猛灌了几口酒。
    客栈最便宜的酒,酒精里掺满了水,半点香味没有,从喉咙滚过,又苦又涩。
    天边微亮时,路边多了个早点摊子,夫妻档。
    男人弯腰将炉子里的炭火拨动两下,风箱打开,有零星几点火苗窜出来,他仰着脖子朝后躲了躲,被站在旁边和面的老婆看到,扭头朝他笑骂了两句。
    男人也跟着笑,回怼了两句,站起身,拿袖子帮老婆擦额角的面粉,又被老婆骂了两句,兴许是嫌弃他袖子上的炭灰脏,男人毫不在乎、擦得更用力了,老婆咯咯笑出声。
    唐轲两坛酒喝干,呆坐在房顶,盯着两人看了许久。
    如果他喜欢的不是湘儿,或许也能过这样的生活。
    如果他喜欢的不是湘儿
    没有这样的如果。
    唐轲从屋顶翻身下来,询问了客栈掌柜附近出租房屋的情况,规划好路线,一家家问过去。
    不能透露身份又没有一分钱押金,在都城想要租房几乎是不可能的,不出所料,整日下来,唐轲一无所获。
    天色晚了,唐轲在路边买了两个包子胡乱吞了、尝不出味道,回到客栈,简单洗漱后躺在床上,依然毫无睡意。
    又想下楼买酒了。
    可就算是客栈最便宜的酒,这样每晚喝两坛他现在的几个铜板也是撑不住的。
    唐轲朝腰间的钱袋摸过去,手指被金锭的棱角硌到,有些不该有的思念就似开了闸的河水汹涌而来。
    有一瞬间,唐轲希望能有个人来将自己的腿打断,那样他就不会不听话地往鹿鸣山庄跑了。
    但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唐轲的腿脚依然敏捷,飞檐走壁的功夫仍旧上乘。
    意识是迟钝的,身体却是诚实的。
    唐轲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在鹿鸣山庄书房对面屋顶上了。
    他躲在屋脊后,看着书房外头院落的石桌方向。
    朱文祯像往常一样在八角石桌上摆满了食物点心,放在桌上的灯盏半数都已经燃熄,桌边放了高高一摞小书册,桌上被枯叶覆满。
    那个清瘦单薄的小身影坐在桌边,石像般,一动不动。
    他垂着头,双颊耳尖都冻得泛红,鼻头红肿起来,像只雪地中的小鹿,眼睛半垂下来,目光涣散,视线落在手上捧着的猫耳面具上,原本鸦羽般舒展的浓密睫毛被泪水打湿,粘成一簇一簇,不断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上头滚落下来,滴在猫耳面具上,将那纸质的面具洇湿到变形。
    院子很静,他的哭泣都是无声的。
    唐轲明白了心如刀绞的滋味。
    他仿佛看到有人拿匕首捅在他心里,转动着刀刃不断翻搅,将皮肉和着血水捣烂成泥,仍不肯停歇,他抬头,发现握着匕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唐轲攥住屋脊覆瓦的手指紧紧收拢,掌心的琉璃瓦片碎裂开,有两粒顺着屋檐滚落下去,砸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朱文祯蓦然抬头,朝对面屋脊望过去,视线模糊,看不清房顶上的情况。
    小可
    朱文祯倏忽站起来,朝碎裂的瓦片掉落的地方奔去,停在屋檐下,仰着头看屋脊,小可,你来了,是么?
    小可,朱文祯抽出腰间佩刀,朝屋檐用力劈下去,砖瓦碎石簌簌落下,溅了他满身,我与你道歉,我做错何事都会改,好不好,小可
    唐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回客栈的,但他下定决心再也不踏进鹿鸣山庄半步了。
    店小二看到唐轲回来,从酒坛边直起身,客官,今日夜间新进的酒,要不要尝
    小二话讲到一半怔住了,举着酒舀呆望着唐轲,没料到这么个气场冷峻逼人的七尺汉子能哭成这样
    唐轲捱了一夜,第二日肿着一双眼又跑了整天,依然没能找到肯给他租房的人。
    假期结束,唐轲一早回书局,先在暗处观察许久,没有看到朱文祯的马车,说不出心里是轻松多些还是失落多些。
    他上了楼,被伍梁生劈头盖脸一顿讲。
    你这是请假搞暗杀去了?两日不见变成这么人不人鬼不鬼了?什么情况?
    唐轲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嘴,想问问伍梁生能不能帮他寻个容身之处,最终没能开口,还是决定不要为这种私事麻烦上司了,大不了睡书局的公共休息室。
    伍梁生盯着他那双肿起来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看了许久,问:到底出什么事了?是那小贝壳?你俩分开了?
    唐轲没说话,抽出稿纸,失神望着摆在桌上的那盒笔墨套组。
    伍梁生拍了拍他肩头,节哀。
    第50章
    小可离开后,朱文祯追去他的宅子,只看到一片废墟,愤然将管忠打了二十大板,撵回老家养伤去。
    他之后依然每天按时坐马车去书局门口等小可,待到书局打烊再回鹿鸣山庄书房外头等,每晚等到破晓才回房休息,睡不到一个时辰又起来出门去书局。
    如此像具行尸走肉般过了两日,除了偶尔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以为是小可过来会发阵疯之外,其余时间都似丢了魂魄。
    直到第三日,朱文祯依旧像前两日一样起了个大早预备乘马车去书局,却在山庄门外再次遇到朱文祈。
    朱文祯瞥了弟弟一眼,默默侧身想绕开他去乘车,被朱文祈拉住了手腕。
    朱文祯已经许多日没吃什么东西也没睡好了,身上根本没力气,被朱文祈轻轻一扯便朝后退了几步,险些栽倒。
    泽臣,你做什么!
    朱文祈脸上不再挂着惯有的温和的笑了,此时眉眼间写满冷肃,朱文祯,你又在做什么?要将自己折腾到死才消停?
    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朱文祯甩着手臂依旧坚持要往马车上去。
    朱文祈眉眼愈发冷峻了,你堂堂一个王爷,定要将自己作践至此么?从小到大,我从未听你讲过一个求字,那小可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
    无须你管。
    莫要如此折腾自己,你这样于事无补。朱文祈叹口气,又道:小可之事,我可以帮你。
    朱文祯蓦然回眸望向弟弟。
    这是头一次,听到弟弟这句我可以帮你,他没有抗拒,甚至在心里燃起些希望来。
    他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或许朱文祈真的有办法帮到他,不管用什么手段
    朱文祯声音软下来,你如何帮我?
    唐轲捉襟见肘,依旧没能租到房,只能暂时住在书局的公共休息室,刚住了一晚就被伍梁生捉着去了自己在书局附近买的一幢小宅院。
    我也不算帮你,我是个商人,不做赔本买卖,伍梁生把租赁合同递给唐轲,你现在每月稿酬不论多少,抽一成出来交房租,签一年,一锤子买卖,做不做?
    以唐轲现在的稿酬,整年抽一成下来,足够将这宅子带地皮买下来了,的确是笔净赚的买卖。
    唐轲接下那合同,画了押,诚心谢过部长。
    伍梁生拍了拍他肩头,别跟我讲这些没用的客套话,好好写文。说罢收起合同背着手踱步离开。
    唐轲搬来这一进的小宅院头件事是给师父去了封信,更换了通讯地址。
    第二日在书局,唐轲绕了几圈依旧没有看到朱文祯的马车,上了楼被告知章翎又来找他。
    唐轲心头一凛,还是去贵宾厅见了章翎。
    章翎没有提朱文祯,只是将一份章家茶楼的请帖递给唐轲,明日巳时正,小可的文改编的戏曲在我家茶楼开演,还望小可赏光到场一看。
    唐轲盯着章翎放在他面前桌上的那张精致的请帖,没有接,湘儿去吗?
    章翎笑望着唐轲,你与他不是分开了?他去不去,与你有关吗?
    唐轲看向章翎,连奉承假笑也摆不出来了,只将那帖子收起来,我知道了,如果明天有时间,我一定去。
    章翎起身离开前又补了句,你是上宾,有单独的隔间,我会安排专人领小可从侧门进去,不会与任何人碰上。
    唐轲只道谢谢费心,送章翎出去,早已下定决心不会去章家茶楼。
    晚上回小宅院,唐轲收到了师父加急送过来的密信,说违约金的事已经解决,但他帮唐轲暗中调查兴合帮的时候发现对方开始谋划新的刺杀任务。
    【兴合帮多人已出山往都城去,为师没能查到他们新目标是谁,但极有可能与你有关,明日他们会合围章家茶楼,莫要靠近那里!切记切记!】
    看到章家茶楼四个字,唐轲心中一紧,烧了信立即动身去鹿鸣山庄,翻遍整个庄子没有寻到朱文祯,又去了景王府,也没有寻到他,最后将章府和章家茶楼也连夜搜了遍,依然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