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作品:《今朝即嫁小公爷

    “嗳,话儿不能这样说,”赵合营将要迎头碰上的玉樽搁下,睁圆了眼驳他,“釉瞳待你一片痴心,我听说,她宁可自个儿受委屈也不愿在皇后娘娘与童大人面前抱怨你一句。嘶……,我如今才发现,你的心也忒硬了些,这么个痴心美人儿你都不动心,要放我面前,恐怕连我也招架不住。”
    闹嚷嚷迓鼓喧天,渐渐淹没了二人的声语笑谈。花乱柳影,霎时驰骤,驶过车马喧阗,已是日薄崦嵫。
    甫入府门,便撞见宋追惗的马车紧随停驻,宋知濯只好伫立门下稍候片刻,待他行近时恭候请安。抬眸直腰,见他朝服未换,轩昂笔挺如一颗古槐拔地,年轻的容颜经年不改,气势却一日稳过一日。
    在他的注视下,宋知濯逐渐将睫毛垂下。偶时,他十分憎恶自己这种父权之下本能的低头,头越低,心中便有什么高昂地涨起,将他吞噬在对权利越来越无止境的贪婪之中。
    尽管他胸中涌起滔天浪潮,宋追惗仍旧是似淡似漠稳持。但今儿似乎不同,他的嗓音里隐约有一丝久违的畅快,“你先别忙着回去,先跟我到我院儿里去。”又别腰睨一眼身后的管家,“你去,叫二少爷三少爷也来一趟。”
    当父子四人聚首一堂时,有一瞬吊诡的沉默。最首折背椅上坐着宋知濯,端正了身姿摇首凝视着宋追惗。而下坐宋知书亦是端正的坐着,眼则往向榻后的侍女台屏,隐约忆起他母亲从前也总是坐在这里,坐在宋追惗的位置上,拈帕蘸泪、或是语笑嫣然。宋知远则是永远垂着头,与被忽略的尘埃融为一体。
    “啃、”上首,宋追惗清一清嗓子,惊醒三人,“按说家中有人参加科举,我这个执相也要避忌。可今儿礼部尚书说起,虽未放榜,但成绩已定,听那意思,是连官职遣任也放了,便提前告知于我。远儿,圣上钦点你为二甲十三名。”他顿一顿,将眼定在宋知书身上,其神色镇静,眸中却燃起一线星火,浅淡的,不为人所察,“书儿,书儿是圣上钦点的一甲一名。”
    有那么一霎,似乎真各含欢喜。宋知书将左右二人望一望,指端直指自个儿的鼻尖,朝宋追惗不可置信地问询,“我、我是状元?”
    “二哥,”宋知远拔座起身,深行一礼,“恭喜二哥蟾宫折桂摘获榜首。”
    其情其言未知真心还是假意,同样不知真假的,还有宋知濯欣慰的一抹笑意,一个掌心往他肩头拍拍,“二弟,恭喜恭喜,苦读这些年,总算所获匪浅。”
    上首,宋追惗挂起一缕浅笑,将一只星纹暗盏搁于茶托,理一理衣摆,睃他三人,“圣上的意思,远儿封礼部员外郎,遣任直秘一职。书儿吏部少卿,遣任提点刑狱一职。放榜后大概就要下旨,你二人这几日好生准备,以便届时进宫谢恩,尤其是书儿,不可再到外头花天酒地乱生是非,若我再见,仔细你的皮。”
    一番冷言遣词后,他将目光迎向支摘牗上的曜日,“好了,去吧,到祠堂给列祖列宗上香报喜。……书儿,去你母亲灵位前,好好儿跟她说一说,叫她高兴高兴。”
    兄弟三人踅出院外,客套一番,各自辞回。宋知濯的银纹玄靴踩在铺得满地的海棠花瓣上,抬眼望一望墙头上密密匝匝的枝叶浓荫里倾撒下的曜斑,撒在他俊朗的面庞,点点忽明忽暗。
    兰麝香风细,扫过他衣角,他想起宋追惗的衣角,在他还只到他膝盖那样儿高的时候,他也曾拽过他丝锦繁华的衣摆,仰望他,几如仰望他笼罩着他的一片天。可他只是冷硬的拂下他的手,步履始终陷在他茫茫的前途里。但他曾将零星的一点作为父亲的慈爱给过宋知书,他看见过,当宋知书因为学武受伤时,他曾在他永远冷漠的脸上捕捉见一丝担忧。正如今日,他在他脸上捕捉到的一丝欣喜。
    夏蝉凄切,菡萏放彻,院中永远是花红柳绿的美满,美满如明珠明亮动人的眼,看到她的一霎,宋知濯感觉自己再次被她由渺茫苦海中打捞起。
    红销帐底,倚翠偎红,宋知濯枕靠于明珠腿上,明珠一只柔软的手拂过他的鬓角,在他额角轻揉,“你今儿好像不大高兴,是在朝中出了什么麻烦事儿了吗?”
    画堂银烛照佳人,他抬了眼,凝视她的杏眼红娇、桃腮粉浅,戳动她裙下的香肌,晃了晃头,“没什么,好得很。……今儿听父亲说起,老二老三都高中了,老二还是状元郎,你也不必叫人去看榜了,你那些礼备得亦十分及时,回头叫人给他们院里送去吧。”
    观他恹恹的笑脸,明珠心内泛起一丝心疼,埋下脑袋在他额上一吻,轻轻的,像一个母亲给孩子的吻,“你是因为老爷因这个事儿高兴而不高兴的吧?其实……,我倒是觉得蛮好,老爷他、他再无情无义,也是个人嘛,是人,就、就,嗨,怎么说呢?反正我觉得,人世间不论什么,都有个缘法,也许你与他前世修的父子缘分就不够深,譬如我与我父母,也是所修前缘不够深,才会中途离散,没个了结。”
    万里红尘,几千业障,不知由何理起。宋知濯翻一个身,将脸埋在她平坦软和的小腹间,翁着声气,“我先前封得振国大将军,执掌殿前司,手握天下兵马,多威风啊,也没见他说过什么。小尼姑,你说,他是不是从没为我骄傲过?”
    尾音带着一丝落魄的哭腔,牵裹着明珠的心。她知道,多数时候他是挺拔威武顶天立地的男人,但偶尔,他只是一个被人丢弃在风霜雨雪中的孩子,独自熬过了漫长的严刀霜剑。
    她想补偿他,于是耗尽一生的温柔与他缠绵厮守。
    指端收理着他后脑蹭撒的几丝碎发,润润潺潺的嗓音安抚着他,“我不知道老爷是怎样的,但我是为你骄傲的,你母亲也是,她要是见着你如今这样神气,一定很高兴。”
    沉默良久,直到明珠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哑涩的嗓音再度响起,“小尼姑,你给我生个孩子吧,我们生个孩子,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我一定疼他宠他,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啊?”明珠指上随之停顿一瞬,渐渐愁攒眉心,“我没想过这事儿,这还能说生就生呀?还不是顺其自然的事儿。不过说起来,咱们成亲这几年,我怎么从没有过孩子呢?二奶奶先前还怀上一个呢。”
    灯织白结的帐中,宋知濯同样攒眉而起,“明儿找个太医来瞧瞧,或是身子有些虚,调养调养大概就好了。”
    “我还虚啊?”明珠瞠圆的眼转一转,将信将疑地嘟起嘴咕哝,“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甚少伤风着凉的,这还虚的话,别的女人简直不要活了。”
    对上他的可恶的笑颜,一个漫不经心的疑虑随夜流逝。直到第二天,宋知濯下朝时果然带回来一个老太医,号称妇科圣手,一直是为宫中嫔妃佳丽们号诊,所经他之手调停好的万种妇疾数不胜数。故而当他一脸凝重地揭下覆在明珠腕上的绢子重新探脉时,宋知濯不可避免地将心提起。
    满室的丫鬟连带着宋知濯俱是凝神屏息,候在光灼灼荫阳交辉撒得满地的碎斑内。
    直到桂影小窗移,老太医拔座而起,朝宋知濯深行一礼,“大人,下官敢问,姨娘先前可有受过什么伤?”
    洌水琤琮,如冰落入令宋知濯心痛难抑的一段往事中,他挥退众丫鬟,正欲领着太医打帘而出,却被明珠眼急地撩开帐叫住,“就在这里说,我也要听!”
    二人无奈,退回几步,宋知濯引老太医案上对坐,瞥过明珠一眼,冲须白几何的老者含笑,“太医诊出个什么,只管明说吧。”
    “嗳,”太医沉重一叹,回望明珠一瞬,又调转回头,捋着一把须,踞蹐畏缩地垂下眼,“依下官拙见,姨娘像是、像是曾受过很重的伤,以致宫房有损,恐怕、恐怕很难会有孩子了。”
    香馥馥绮罗幔动,叶离离桂叶婆娑,伴着这些淅索零星的微响,宋知濯的心层层坠落。他几乎有一瞬的窒息,不是为他们之间不能有孩子,而是想起她所经受的无可言说的伤痛。“曾经受过伤、以致宫房有损”,简单几字,就概括了她曾几经死亡的一段日子。
    后来太医临行前还说了什么,他们都没听清。他只忙着去拥抱她,用他宽阔的胸膛去为她挡避伤痛。
    出乎意料的,明珠没有伤痛,她由他怀内探起两只迷茫的眼,眼底兜着白转柔肠,“对不起,我不能给你生个孩子,你不会怨我吧?”她靠过去,贴着听他狂乱的心跳,自己的则是始终平静没有起伏,“我、我其实挺怕生孩子的,你要是十分喜欢,你去跟她们生好了,不用顾忌我,我不会埋怨你的。”
    他倏而抖着风笑了,手掌轻拂着她温柔的背,“你要是不喜欢,我也没有十分喜欢,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经验能做好一个父亲。”
    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几如春去秋来,明珠顺理成章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没有伤痛,只是十分抱歉。“一个孩子”,这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唯一不能给他的东西。
    她抱紧了他,如他安抚自己一样安抚他,“谁说的?你要是当了爹,一定是个最好的爹爹。你能教孩子念书学武,还能替他谋划筹算,你一定会很爱他。”她的指端抠紧他背上的皮肉,淅沥沥地泪珠滚下,沾湿他的衣襟,“对不起,我、我也没办法,这也不能怪我、我真的没办法……。”
    有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随角韵悠噎、渐弥渐散,宋知濯泪湿的长襟上,沾染了她的半世飘蓬。
    外头困人天气,啼杀流莺,他却搂紧了她,不顾浮汗霪霪,“这怎么能怨你呢?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对我从来没有任何对不起。明珠,我不在意,真的,况且,人家都说妇人生孩子是到鬼门关走一遭,就算你能生,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万一你走到鬼门关不肯回来了怎么办?索性咱就不去了,只要你还是好好儿的就成。”
    雨了云埋,梅香半死,床畔的风又拂开了明珠的笑脸。他们相视,望尽彼此,在这风月愁闷乡,烟波是非海中紧紧相依。明珠能感觉到他的爱,从不怀疑,但仍旧从他的嗓音、他的眼底辨出伶仃一丝的失落,但他们都默契的没有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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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宋 邵博《闻见后录》卷二十三
    102.  赴约   没那么简单
    暮钟凄、迓鼓切, 隔纱穿花影重叠,一影一梦歇。
    今年的夏比往年炙热难耐些,高柳乱蝉, 撕心裂肺地鸣过正午, 猛然一骤暴雨洒庭轩, 惊得飞红艳雨,落得满地香魂。
    萋萋草长, 宋知远踏水而归,帽翅上坠下几滴凉雨,红绸朝服的衣摆上溅湿半阙。瞧见他, 一路扫洗的婆子丫鬟纷纷福身行礼, 避走东西, 手上的笤帚忙为他清理出道上的残花败叶。他的头低垂着,眼在那些缤纷的裙边掠过,像舞伎踏板笙歌,为其庆祝拜官入职。
    暗自得意一瞬,像被剪掉的灯花, 萎靡一阵, 又腾起意气风发的火舌。这是不够的,他还未挤身于文武百官之列, 还远没有资格同他那位在朝堂执手风云的兄长比肩, 更没有资格站在他面前, 同他抢夺那颗渺茫暗夜中的“夜明珠”。
    如此沉重地想着, 迈入屋内, 即见满室空空,雨消炎暑,亦消得屋里旷而寂。他正要朝门外喊丫鬟进来为其更衣, 却一阵凉风过境,拂动帷幔,恍见右面小厅榻上有一羞花月影。
    踱步过去,几曾想竟是位稀客,忙正了声色,拱手问安,“原来是二嫂在这里,二嫂难得登门造访,不知今儿是有什么事儿要吩咐我这个做弟弟的?”
    榻上一只靑云盏,在茶水中浮着崎岖纹路,是一条坎坷的蜀道,但楚含丹只是轻巧地端起它,细抿一口,又轻巧地放下,回首百媚横生地一笑,“哟,三爷回来了?”她手边放着一个锦盒,不大不小,方圆一寸,“你如今拜官入职,大少爷那边儿院里的人都送了贺礼,我再不送来,岂不是我这个做二嫂的失礼?不为别的,今儿来就是给你道贺,望你别嫌。”
    检点至今,他二人连说话儿的次数都寥寥可数,更甭提相交。眼前见她泰然自若地在这里,宋知远了然,并不单是道贺那么简单。
    他将官帽摘下搁在一张高腿方案,踅入帘内,撩起衣摆对榻而坐,侧目窗外,院中并无一人,只有雨滴点点由檐下、枝稍间零落,安静得能听见嘀嗒之声与他自个儿稍显局促的呼吸。
    他没有打开那只豆蔻纹的锦盒,安静地等她开口。短暂静默后,楚含丹鼻稍哼笑,眼波兜转,“给三爷的贺礼,三爷不打开瞧瞧?”
    “二嫂送的礼,自然是精贵。”他客套地笑笑,维持着一贯的谨小慎微,“弟先谢过二嫂,只是雨过路滑,二嫂何必亲自跑一趟,随便打发个丫鬟送来就好。”
    天际叠云渐散,露出半张太阳,踅出一片光,挂到窗畔一阙蝃蝀,蝃蝀尾下,是楚含丹娇颦眉垂笑的脸,“实不相瞒,我有事儿要托三爷,这才亲自跑一趟。是这样儿的,我父亲在家赋闲已久,总是闲不住,头先听说潭州一位通判年纪到了就要卸任,父亲想谋了这个官职。我想来想去,这事儿还是托三爷的好,三爷如今在礼部,也说得上话儿,还请三爷从中斡旋一番,成全我父亲。”
    “这事儿啊,……二嫂怎么不与二哥说一说?何必要绕我这个弯路子?何况我不过才拜官入职,只怕、只怕没有这么大的脸面呐。”
    楚含丹由榻上捡起芭蕉形纨扇,徐徐横扫香风,“你二哥在吏部,主管刑狱,这封职调遣的事儿是半点边儿都沾不上,我去跟他说才叫绕弯路子呢。你也别自谦,你在礼部,就是礼部尚书也得卖你这个面子,俗话说的,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嘛。”
    他蹙额一瞬,执意婉言推拒,“二嫂还可以去求求大哥嘛,大哥如今在朝中说一不二,只要他一句话儿,总比我管用些。”
    寂静的草雨之腥中,她倏而一笑,眼中渐勾起两丝浅恨,“三爷,你还是先将我这贺礼见过再拒不迟。”她歪了腰,倾身半寸,压低了笑,蛊惑众生,“我敢打赌,你要是瞧过我的贺礼,一定不会拒绝我。”
    在她的瞩目中,宋知远到底托起那只锦盒,拔楔揭盖儿,只见宽阔的内里,只盛放一朵小小的僧帽花儿,半蓝半紫的颜色间,仿佛有一汪杏眼流波,冲他俏皮地眨眨眼。
    他将盒子搁回原处,挺正了腰,目不斜视,“二嫂这是什么意思?恕三弟愚笨,不懂其中深意。”
    “你不懂?”楚含丹障扇一笑,遮住朱唇,露一双深意欲显的眼,“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既如此,就当我看错人了,仿佛将那年除夕一个痴情枉然的少年错看成了三爷,我原还想着,若是三爷,我倒可帮帮三爷抱得美人归。也罢,若不是三爷,就当我来错了。”
    言讫佯作捉裙起身的态势,被宋知远锵然打断,“二嫂,二嫂眼聪心慧,什么都逃不过二嫂的眼睛。”瞧她再安然稳坐后,他褪下客套的笑,新绽出一丝冷意悄笑,“不知二嫂有什么法子,可叫我心想事成?”
    “很简单,”她脸上的笑也渐渐凝成一片雪冷冰寒,眉上一挑,字字含恨,“杀了宋知濯!”
    恍似刀锋折出粼光,晃一下宋知远的眼,他横目将她凝望一瞬,似讥似嘲地笑起来,“大哥贵为一朝重臣,手握重兵,又一身武艺,谁能杀得了他?二嫂可是在痴心妄想?”讥诮褪下,再泛一起一丝凝重的怅然,“况且,他是我大哥,长兄如父,我怎么能、能打这样的主意呢?”
    她剔过一眼,将他上下扫量,执盏闲呷后,语调带上些漫不经心,“三爷就别想着做什么善人了,你想知恩图报,也得思量思量这‘恩’值不值。有的事儿,在你看来是莫大的恩情,可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个‘剩馒头’。你还当你们宋府里,真有什么大善人啊?”
    旋即笑起来,搁下盏,重打软扇,扇来一股善解人意的清风,“他再威风,也得要跪在天子脚下俯首称臣,天子要叫他做那一朝重臣,他自然神气凌然,可天子要叫他死,他不过也是个罪臣。向来君王无定,比那风雨还无凭,今儿重用他,难保明儿不杀他。三爷,你饱读诗书,如今又做了官儿,必定比我这家宅小女子要懂得多。”
    满院琼苞碎打,密密麻麻。宋知远的心亦是密密麻麻地爬过一群蚁,啃噬着他对兄友弟恭一段旧情的怀念。苦鹂嗈嗈,催他想起从前每一段“人在屋檐下”的日子——他懦弱的在每个人面前低头,将自己蜷成一个折骨畸形的兽,在高阶之人的施舍中谨慎度日。
    大哥什么都有,他有学识、有智慧、有勇有谋,能周旋在太夫人的专横、父亲的冷漠之下,还能在此间空隙中,施舍给自己一些强大者的救护。如今,他还拥有令每个男人艳羡的权势,拥有娇妾美妾,最重要的——他拥有明珠,自己的一个渴望不可及的春梦。而他只有在寒月孤寂的夜、空幽绵长的梦中才能得到她,通过一只满是薄茧的手想象她。而宋知濯,却可以轻易就拥有她,仅凭一个老尼姑满嘴胡诌的蠢话,就可以一生一世触手可及!这不公平、这绝不公平!
    他再揭开锦盒的盖儿,痴睨一眼,冷漠阖上,“二嫂头回跟我张口,我做弟弟的,怎好推辞?二嫂回去同伯父说一声儿,叫老人家安心等着吧,回头拜任的公文自有人送到府上去。不过二嫂始终是个内宅女人,又能帮得了我什么呢?”
    楚含丹眼角绽放出新的笑纹,像一条条细碎的裂痕,“我虽是内宅女人,可我们女人家,可比你们男人心细。最近,为了一桩军饷贪污案,斛州轩上门庭若市,客来纷呈,险些将西角门上的门槛儿都踏破了。明珠你也是知道的,别看她没学过多少规矩,可八面张罗,迎来送往,倒是面面俱到,替你大哥将这些事儿处理得妥妥帖帖。”
    朱唇轻抿,牵出一条剑锋的笑,“可有一位,回回来回回都是失望而归,就是那位陶夫人,二十万禁军校尉陶大人之妻。我留心打听了一下,原是房大人败事,这位陶校尉就想求了这都虞侯之职,明珠呢只一味的打哈哈推拒,五六次下来,倒把这位陶夫人气得不轻,也难保这位陶校尉会如何想。三爷想想,若是你大哥有什么把柄叫这位陶大人捉住,再参一本到皇上那里?……被自个儿的部下弹劾,或许倒比那些外人弹劾更有用些。三爷细想想,我说的可是这个道理?”
    有一点儿半点儿的星火在宋知远眼中熠熠发亮,他将头徐徐转过,望着眼前这个婀娜雅静的女子,看见她脸上桃粉浅浅的胭脂,不知掩盖住多少条乱错的泪痕,正如自己一万条的不甘心。
    他将一颗高髻束簪的头颅慢摇起来,吭哧一笑,“二嫂看来是被大哥伤了不少心啊,竟如此想要置他于死地。”
    “你说错了,”扇面又遮住她一双朱唇,娇慵慵的声音从底下传出,“不是我、是‘咱们’,甭管什么缘由,反正,咱们是在搭上同一条船的人,有共同的目的地。”
    “成,”宋知远凝住神色颔首,又恍而抬起眼来,“但是,你不要伤害明珠。”
    她挂高了柳叶眉尾,似乎是不屑,“用不着我害她,光是你大哥院儿里那两个就不是省油的灯,何况,最近府中疯传,你这位心上人生不了孩子,还不定叫那二人怎么笑话儿呢。”
    湿润的空气中蕴着她幸灾乐祸的笑声,绵延地挑高,直挑出一轮残月。
    残月照着夜归人,一片衣袂在夏夜蝉蟾的夜风中飘摇无定,铿锵脚步中略顿一瞬,就瞧见一片水洼里跌坐着一位气吁吁的红面美人。
    满地香馥残魂中,美人儿一片缃色石榴裙沾满淤泥,浸贴在腿上,两手握住裙下的右脚踝轻柔,身侧墩一只彩画儿绢丝灯,照见她锦袜上半截月凝肌肤,也照见她眼中半汪的水渍。
    她抬眼瞧见宋知濯,先是慌神,旋即垂眸间,眼泪掉进衣裙上,和着湿润的泥土,“夫君回来了?……嗯、天这么黑了夫君才回来,想必还没吃晚饭吧?那就、那就快回去用饭吧。”
    玄月罩着宋知濯居高临下的身姿,下睨着她手下的脚踝骨,“摔跤了?”
    “嗯……,”周晚棠颇有些嗫喏地垂下宝髻,连绣鞋也忍痛踞蹐盘回裙中,“丫鬟回去叫人拿了藤条凳来抬我,不妨事儿的,夫君快回院儿里用饭去吧。”
    流萤一样的泪珠挂在腮边,叫宋知濯亦奈何一叹,躬下腰勾着腿弯儿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迤然而去。
    甫进院门儿,就见音书挑灯引着几个丫鬟正要踅出,迎头碰上,丫鬟们纷纷福身问安,音书一路紧将宋知濯引入房中,“谢谢爷送我们姑娘回来,我正要叫人去抬呢。”
    他的嗓音硬而干涩,带着如夜风微凉的疏离冷意,“以后好生伺候,雨后路滑,大夜里的就不要出去瞎逛了。叫人到总管房里请个大夫来瞧瞧,好好照顾她,我先回去了。”
    言讫旋身欲去,音书好容易见他过来,正要相留,却被床沿上的周晚棠一把拽住,只好作罢,眼瞧他跨出外间,踅门而出。
    谁料宋知濯刚到廊下,就见玉翡领着几个丫鬟候在门外,乍一见他,连忙福身,“爷过来了?听说爷才回府,想必还没用过晚饭吧。正巧我们屋里刚摆了饭,爷请进屋,同我们小姐一同用一点。”
    眺目远望正屋一瞬,灯火通明的屋内,似乎可见轻帷招摇,像一位阆苑瑶池的仙姬的舞袖,在冲这位神武的将军遥遥招手。可郎心似铁,宋知濯只是拂袖而去,“不叨扰了,让她自用吧。”
    廊下的灯影黄昏留不住他,他的衣摆翩跹,冷落了瑶池香莲。一只脚已跨出院门,谁料越女有情,由身后长唤一声,“知濯哥哥!”
    凄凄切切的莺声被风一撒,花也静听,树亦安慰。宋知濯拔回脚来,旋身望去,只见一缕人间辉煌的照影。他想起赵合营的话,眼前这位痴女满腹委屈,却宁愿枕畔黯垂泪,也不曾牢骚抱怨。实非所愿地,他已欠人良多。
    而她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知濯哥哥,你都来了,就跟我一起吃个饭吧,就当是赴你上回所失之约。”
    睫畔的泪花闪满了希冀,拨人心弦。曾有何时,他也是这样无声的期盼着宋追惗能坐下来陪他一道吃个饭。盼望是相等的,不论是盼一位父亲或是一位郎君,都是盼一位不归人。
    “进屋吧,再傻站着,未必是要叫我吃冷饭?”终于,他应下来,像是弥补一个幼年尚且脆弱的自己。同时也惦记另一个坚强的“自己”,便随手指一个丫鬟,“你去,到那边儿院里同奶奶说一声儿,我在这边吃饭了,叫她自个儿先吃,我一会儿就回去。”
    如此,童釉瞳在婚后绽出她第一个明媚的笑颜,如漫池翠莲,点亮了一个凄清长夜。
    他们对坐,尽管隔着满桌精致菜馔,遥望他温沉沉的笑脸,她仍旧燃起炽烈的希望与信心。她相信,终有一天,他们的距离会由长案的两端缩成一个枕畔、一个拥抱、一个亲吻,直到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成为他心上的妻子。
    雕栏玉砌,萦廊浅下,照着绿门朱户,深院锁苍苔。两盏绢丝灯下,斜影上窗,来来回回,是音书焦躁的碎影。
    她来回踱步,定一眼床上歪倚着的周晚棠,心似不甘,捉裙上前,搬来一根折背椅到床前安坐,“小姐,我就不明白了,既然爷都过来了,你怎么还放他去?这下好了,反叫正屋的捡了便宜去,你还崴了一只脚呢,亏还是不亏?!”兜眼望去,见她一个笋指闲闲翻着书,她便长叹一气,“虽说皇后娘娘把你指给爷,是想叫您暗助她这侄女儿,可你到底也是嫁一个终身的依靠啊,哪能真光顾着她不顾着自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