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作品:《燃犀记事》 故事四:《昙花酒》
第零章 一杯无忧
“喂,这位姑娘。”
荒草萋萋,大雾弥漫。不见了日头,只能感觉自四周侵袭而来的彻骨寒冷。也不知独自行走了多久,在自己以为再是见不到一个活人的时候,从大雾的某处,传来一个娇俏的女人声音。
初见停下脚步,机械地将头扭向声音来处——那薄纱似的白雾竟开始渐渐散开,而在薄雾之后,现出一栋孤零零的酒肆来。
酒肆似乎建成已久,斑驳的门柱,苍黄的土墙,已经褪了些许颜色的酒招子……若不是突然从雾中显现而来,这般随处可见的酒肆定不会让初见多看一眼。
那酒肆门口正倚着一个三十许的妇人,穿着鹅黄色抹胸以及一袭如水的粉白丝裙。她生得很美,瓜子脸,桃花目,皮肤白皙透彻,一如她头上簪着的那朵美艳的透白花朵。在她的眼下,还生着一颗小痣,盈盈欲坠,宛若一滴泪水,使得她在一颦一笑间,都自带一种叫人移不开眼目的风情。
此刻这个妇人正懒洋洋地看着初见,她环着手臂,见初见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了,便柔媚一笑,“对啦,说的就是姑娘你,”她带着金镯子的葱白手指对初见一指,“这会子风正冷得紧,我看姑娘你气色不好,进我这小店中喝一杯酒暖暖身子怎样?”
“酒?”似乎很久不与人打交道了,一脸死白的少女沉默许久,终是喑哑着嗓子问道。
“正是,我这小店什么酒都有:竹叶青、罗浮春、烧刀子、樱桃酿……只要你想得出的,这里就有。其实啊,这酒不在乎种类,我家小店的酒有一个区别于其他家的地方——”妇人收敛了笑意,语气略微一顿。
“我家小店的酒,是仅此一杯,就能叫客人忘却一切的无忧酒。”
第一章 忘川
再往前走去,便是忘川了。
这条河自然不是黄泉中那条通向轮回的往生之路,而是人世中的一条河流,河水奔腾,水雾四溢。江水自那染青的山峡那头汹涌而来,再带着绝对的气势席卷而去,两岸陡崖苍松,天空澄澈高远,竟是一片大好山河的壮丽美景。
一路上都紧紧牵着男子手的小女孩在听见前方奔腾的水声后松开了手,赤着一双小脚丫欢快地跑上前去,尔后扭过头来,朝对方道,“大哥哥,忘川就是在那里啦!”
随着女孩指去的方向,那名长身玉立的男子透过重重枝叶,看见遥遥处,一泄江流宛若天上而来的银河,从高处湍急奔来,水质清澈,却极其强势,拍打出重重白花,声音不绝,震撼人心。
男子没有再往前走,他蹲下身来,朝那小女娃招了招手。
女孩乖乖地折了回来。
他拉起女孩脏兮兮的小手,往里头轻轻放了一颗金色的种子,他的声音轻柔好听,“这是你为我指路的谢礼。”
小女孩愣了一愣,尔后仔细端详着这颗奇异的种子,好奇道,“大哥哥,这漂亮种子能种出什么呀?”
“能种出一颗金糖瓜。你在一个有月亮的日子里把它种下去,它会长得很快,在下一个月亮出来的日子它就会结出果子来了,到那时候,你娘的病就会好了。”
女孩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咦?你怎么知道我娘生病了?”
“因为我是神仙啊。”说罢那男子眯起眼睛来,笑得温暖。他本就生得好看,一笑起来更是暖人心肠。
男子的身材修长,蹲下来时正好与小女孩的视线齐平。这女娃娃瘦得可怜,一身衣服皱巴巴脏兮兮的,短小了些,还破了几处,像个小乞丐。而平素有洁癖的他在此刻竟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揉了揉女孩乱糟糟的头发,继而掀开了她的刘海,在她的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好孩子,愿你安平长大。”
那颗种子确实是会结出金糖瓜来,薄壁空心,真真儿的金子做成。其分量正好可以请来大夫医治她家中那久病的母亲。
——上古时期他普度众生,却不是无尽的给予。无尽的给予,只会叫生性脆弱的世人变得贪婪丑恶。
以他的能力怎会找不到一条河流?他找这个女孩引路,只不过为自己的布施寻找一个理由罢了。
那清浅的一吻叫女孩低低一声惊呼,尔后傻傻愣在当场,许久之后,只待那人走远了,小女孩才朝那潇洒的背影高呼道,“陆离哥哥,你找忘川莫不是要去轻生?!”
那白色的身影没有转过头来,依旧朝远处走着,他淡淡道:“安心。”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像是耳语一般萦绕在耳畔。
这壮丽磅礴的忘川,与黄泉忘川同名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传说世人若在这里甘心跃下死去,便能在黄泉阴司中寻找到自己最想念之人。
而这次唤他而来的人,便就在忘川河畔。
凭着感知,陆离在岸边缓缓而行,尔后停在了一座废弃了的驿站前。
这驿站想是废弃了多年,在这初夏之时,周遭长满了开着鹅黄小花的野草。野草竟有半人高,将这已经塌了一半的屋舍给团团包围其中,宛若一个安全的鸟巢。
有一条小小的道路,将野草踩折开来,通向驿站的大门。
陆离停顿片刻,习惯性地提了提肩上的褡裢袋,尔后顺着小道走了过去。
“嘎吱——”破旧的木门颤颤巍巍地被推开,尔后扬起一片灰尘。随着门的移动,倒放在门口的一个陶罐咣当倒地,这声脆响终是惊醒了里头的人。
“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警觉问道。
“打扰了,在下陆离。”待灰尘散开了,陆离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只见角落中的一堆枯草上,睡着一个灰扑扑的影子,那影子见有人进来随即爬起来,陆离只看见对方一头乱发如鸡窝。
“陆离?真的是陆离?!”声音明显吃了一惊,尔后那个灰影子迅速站起来,一阵风似的靠过来。驿站低矮,光线昏暗,也不知是灰尘太浓还是那人脸上太脏,陆离只能看见一团黑色上闪耀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盈盈水润,那纯黑眸子中的明朗光亮,让陆离竟有刹那间的错觉:天上的星辰是不是落进了这双眼睛里?
只是……一身白衫的男子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尔后伸出两指抵在那个小身板的肩头,阻止对方脏兮兮油腻腻的衣服碰到自己一分一毫。
眯起眼睛,勾起嘴角,陆离露出一记人畜无害的笑来,“正是在下。”
“太好了!那个巫术竟然是真的!”那人一听十分激动,展开双臂便要迎上来。
此刻陆离两指已经变为用整只手掌掐住那人肩膀,他一边维持着勉强的笑容,一边用故作平静的声音道,“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姑娘,莫要肮脏了我的衣服!
“那个……我、我叫初见,你可以叫我阿初!”这乞丐姑娘心眼蛮大,竟没看见陆离已经抽动的眼角,竟还妄想着去抓陆离的长袖,“你是云城上的神仙吗?还是这人世中的妖精?嗳,是谁人召唤你们都可以来么?如果我无聊了想找个人陪着说话你也会及时赶到吗?你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吗?如果我想要用不完的金银财宝你也会给我吗……”一连串气都不用喘的问题。
“如果姑娘想要金银珠宝怕是不能,因为这一纸能将在下召唤而来的人,所求之事都是涉及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至深感情,否则巫术则不灵验。况且,姑娘已经在纸上写明了所求之事,你……想要回自己的记忆?”
初见略微一顿,尔后用力点头。
“照姑娘现在的情形看来,要回自己的记忆,应该比金银珠宝更重要些。”陆离难得开了一句玩笑。
小姑娘听闻扁了扁嘴,然后用一种十分神秘的口气说道,“我怀疑……我的记忆是被贼人给偷走了!”
陆离挑起一根眉毛来,神色怪异地反问,“被贼人,偷走了?”
“嗯!”
“……”陆离垂下眼帘,瞟了一眼一脸认真的初见。行走于人间这么多年,想要寻回记忆的世人不是没有,有被术士抹去记忆的,也有自己忘记的,倒是没见过说自己记忆被人偷走了的,这姑娘说这话倒让陆离认为应该先看看她脑子有没有异常才对。
寻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陆离道,“那就烦请姑娘仔细与在下说说,究竟是谁人盗了你的记忆。”
第二章 残念
初见的经历若要说起来,着实是简单极了。三言两语便可说完——只因她能记得住的东西实在有限。
“那老板娘端来了酒,我也不记得她是怎样哄骗得我喝下了……反正自喝了她的酒之后我的记忆就似乎出现了问题,忘记了很多事情,但确乎又记着一些,总之脑子乱得很。我记着我的名字、生辰……却忘记了我的过去,我有哪些亲人,我的家乡在何处,全全忘了。”说着初见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极是苦恼,“后来我又去找那家酒肆的老板娘,她却什么也不承认,那些客人也说我疯了,他们道哪里有人可以偷窃世人记忆的?还将我赶了出来。”
“所以你便一直住在这驿站里,只想着讨回自己的记忆么?”
初见局促地点点头,她看向陆离,“你不会也以为我疯了吧?”
“若是如你所说,窃你记忆的应该是精怪才对。不管那精怪出于什么目的,只需帮你要回来就是,不是难事。”
初见的眼睛瞬间亮了亮,正欲感激涕零地去拉陆离的衣服,但陆离预见似的提早抽走了袖子。
陆离又问,“你不知道你姓什么对吗?”他记得初见在介绍自己时是说过唤作“阿初”,想她不是以“初”字为姓。
“我没有姓,这点我记得很清楚,但是怎样有了这个名字,我就记不得了。”
初见,这是个看似随意,但细想来或许又不简单的名字。
“姑娘能让在下看看记忆吗?”
初见点头。
陆离将手指轻轻点在她的额头上。
——她的世界,竟是一片混沌。
到处都是散碎的记忆,连不成串,更不要说能看懂什么……陆离置身于其中,逐一查看着,从这凌乱的记忆中,他堪堪拼凑出几个片段:他看见下着大雪的街道上,纷纷行人皆是低头而走,有狗朝她吠叫,也有人叫骂着什么,一脚踢在她身上。看见夕阳耀眼,小小的她迎着落霞拼命奔跑着,身后是人纷杂的脚步声,身前却有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紧紧拉着她,让她坚定地朝前跑着。看见已是少女模样的她跪坐在一处墙角下,用力刨着什么,镐头坏了,她便用手指挖着,直至双手鲜血淋漓,她神经质地喃喃着几个字:“等我来救你……”
陆离还看见,那亦是一个阴暗可怖的夜晚,天上红月,地上风啸。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扶上了她的脸颊,那样小心翼翼。
脸上一片湿滑,是那只手上带着的鲜血抹到了脸上。
有一个虚弱的声音,却是带着笑意和满足温文而道,“我们的初见,真是好美呢……”
铺天盖地的哀伤弥漫上来,比任何一段记忆都要叫人难受。连他这个窥视记忆的人,都像是被掐着脖子一样,呼吸不过来。
大雪覆街她没有难过,落阳下奔逃她没有恐惧,甚至当十指指甲全褪落时她没有感知到一丝丝痛楚,为何,仅仅是一句都想不起对方容貌的话语,便叫她如此刻骨铭心?
陆离瞬时抽回了手。
初见睁开眼睛来,对他咧开一个大大的笑,“你看见了什么?”
世人没有他那样强大的洞察力,即便脑海中的记忆没有被窃取,但因为太过零碎,也不可能全全拼凑回想起来——陆离看见的那片记忆,应该是深藏在她脑海中,还没有被她本人拾起来过的,不然背负着这样痛彻记忆的小姑娘,怎能露出这比花还要明媚的笑来呢?
陆离微微一笑,面对初见的询问,他撒了一个小谎,“看见你小时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方才他在收回手指的前一刻,使了一个法诀,将她这些惨痛记忆推向了意识的更深处。
——既然是叫人如此痛苦的回忆,倒不如想不起的好。
抓了抓脑袋,初见嘟囔道,“咦,你都能看见我小时候的事情,我怎么记不起来了呢?”
“只缘身在此山中吧。”陆离语气淡淡的,继而他又问,“姑娘还知道那家酒肆的所在么?”
初见点头道,“怎么会忘了?顺着这条小道一直走下去就是,好认得很,周遭皆是一片荒凉,独独就它一家酒肆,你说怪是不怪?”
“既然觉得怪异,你不也是进去喝了她家的酒?”
初见理亏,低声道,“兴许是那酒肆老板娘使了什么迷魂术呢!”
陆离不做反驳,他看了一眼窗外春光,问,“姑娘喜欢什么颜色?”
初见的神经大条,竟也没理会陆离突然换了话题,她眼光一扫,便指向驿站外的鹅黄野花道,“那种颜色就很好看。”
“如此,倒是省了许多麻烦。”陆离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外头,折下一片鲜嫩的花瓣,朝它吹一口气,尔后陆离看了一眼蹲在驿站中伸着脖子偷看自己的少女,道,“初见姑娘,劳烦伸手。”
他话音一落,忽有一阵清风吹来,那花瓣便朝初见飞去。初见下意识去接,哪知花瓣一落手便沉了许多,连触感都变了,一个不经意的眨眼后,手中哪里还有什么花瓣?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鹅黄色的襦裙。雪白的交领,蛤粉的束带,剪裁简单,缝制精细。布料上蔓延着一种仿佛是花瓣脉络的浅纹,细细一闻,甚至能闻到花朵清新的香味——这件衣裳,竟是用春花变作的么?
初见顿感不可思议。
“你好好梳洗一番,在下再同你见那酒肆老板娘。”屋外那一身白衫的男子很是体贴地为她掩上门。
“你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