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没有人管屠杀是否罪孽。
    兵刃相接,是漫天的血,铺天盖地的刀剑砍来,没人把对方当同类,残肢在地面抽搐,血迹渗进黄沙,最后变成僵硬的死尸被人和战马踩碎。
    一天一夜,血流成河。
    杀戮使人眼红,却无人愿意妥协。
    昨夜新登基的小皇帝李衢还未满八岁,吓得在李丰怀里颤抖。
    左丞相也消失了,太息台紧闭着,所有祈望都熄灭了,都在安分等待着死亡。
    亡魂流窜进宫里,顺着红墙爬上高台。
    高台之上,黑袍被风吹得微扬,银色的莲花鬼魅,精致面具之下的人,垂眼睥睨着这场战争。
    修长身影融进死寂,看着从四周符咒缝隙里拥挤的亡魂,在他耳边叫嚣。
    真吵。
    又不是我杀的。
    急报进不了太息台,亡魂已经够吵了,元十五没时间拯救苍生。
    他指尖拨弄着万声枯骨铃上的骷髅头,听他们叽叽喳喳诉说着自己的罪行。
    像每个将死的人,在总结一生。
    他这一生,过得属实不太好,手上沾的血,足够让他地狱都下不去。
    可又能去哪儿呢?
    幸好秦临会要他。
    元十五长指一扫,在万声枯骨铃的哀嚎声里偷闲,看了眼护国寺尚且安好的光景。
    秦临还坐在菩提树下看书,这树这几年被他用术法浇灌得很是茂盛,却也只刚好够遮两个人。
    秦临什么都不知道,他肯定还在等他回家,今日中秋,他还能赶回去送他一场烟花。
    说笑的,这样怎么还能赶回去。
    西临的兵死了,还有北朔、南疆的,为了启动万人坟,楚明修和楚喻都算计了不少。
    楚明修想复活谁不知道,但楚喻想让自己死。
    很明显。
    中州还出了个叛徒,怎可能胜?
    反正左右要死,反正该来的总会来。
    元十五指尖轻点一下从符咒缝隙中钻进的亡魂,瞬间碎成了灰烬。
    你看,生命那么脆弱,多难保护啊。
    忽然,散布金黄光亮的符咒屏障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从金色光芒中走来一个人,“十五,救救他,算我求你。”
    贺眠开口的声音沙哑苦涩,元十五懒散掀掀眼,几乎都快不认识眼前这衣冠禽兽了,不过,他的注意力还是落在了贺眠怀里抱着的人身上,“救他啊?”
    “救救他……”贺眠话说得比他想篡位的时候还急切,“无论什么代价。”
    “这话你上次说时,”元十五回想了一下,“是要他死,无论什么代价。如今龙骨拿到了,又来反悔?”
    “龙骨我可以给你。”贺眠将怀里的人好好安放在高台旁,走过去,递给元十五一块莹润透亮的骨头。
    “既然你都取了,”元十五只扫了一眼,多少有几分不屑,“怎么?不放进炼狱?龙骨可以把我拉进去,你算计这么多年的功法就都是你的了,中州、四海……你不要了么?”
    “十五,救救他。”衣冠禽兽脱去伪装,终究只沧桑得像个禽兽,“你若不想一直被困在太息台,你就救他,救活他,我便解了妄念镜的封印。”
    “不救。”元十五指尖碰了碰眼前的符咒,立马燃起了火,将他皮肉烧成焦黑色,“我无所谓的。”
    “你无所谓?秦夫子呢?”
    元十五抽回手的指尖顿了顿,“护国寺你动不了。”
    “我当然动不了,你把七成功力全压在了护国寺,那地方很安全。”贺眠终于原形毕露,“可若秦夫子知道现在中州城外血流成河,你说他那圣贤书还看得下去吗?”
    “你说,若他知道,你袖手旁观,枉顾苍生性命,他会怎么样看你?”
    元十五轻笑一声,“苍生与我何干?而且,他不会知道。”
    若他还能走出去,他就用老法子让他忘记,若他走不出去了,刚好,元十五会永远从秦临的生命里蒸发。
    “是吗?”
    贺眠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最后竟在癫狂的笑意里落了几滴泪,“我是该说秦夫子单纯呢?还是你俩情深难舍啊?”
    贺眠忽然一挥袖指向旁边放着的“李泽”,那尸体逐渐泛活,开始轻微得挣扎起来,元十五可以听到细细的,求救似的信号,“阿元……”
    ——秦临!
    这畜生用妄念镜换了两人的灵识!
    “你想干什么?!”
    “十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知道的,在长安街的时候为了鸿鹄之志我自七岁谋划,十四岁时,步步为营,才用了一年就让我相中的小皇帝登了基。”贺眠全然不管脖颈上的力道,继续自顾自说着,“你找了他那么多年,你猜你为何会在偏偏在那年遇见秦夫子?”
    元十五周身隐隐浮现的黑气在挣扎,手掌穿过符咒,被火焰舔舐烧焦,一施力就篡住了贺眠的脖颈,“我劝你最好别动他,我可以让他活,更可以让你死。”
    “那就一起死啊?”贺眠打了个响指,秦临蜷缩地上咳了两声,“我给小泽陪葬,秦夫子替你殉情,也不错。”
    “你可以陪葬,”元十五瞳孔彻底变红,他笑起来,邪气渗进骨血,“哥哥不会死,谁都不能动他。”
    元十五手上力度在一点点加重。
    很好,他在失控,贺眠满意笑笑。
    “阿元!”秦临忍着蛊虫在体内噬咬的难受,慢慢爬起来,“不要杀人……”
    “哥哥……”元十五偏头,赤红的目光再看到秦临后淡下许多,他温声解释道,“我不杀他,我就吓吓他。”
    秦临终于挣扎着站起来,强忍着道,“左丞相,中州现下血流成河,如此争斗只会两败俱伤,放了元十五,让他先救人,无论你要的是天下,还是陛下,残缺的,终归不好。”
    说罢,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短刀,搁在脖颈处。
    “你别动他!”贺眠吓到一下后,立马回神,拿刀的可是连只蚂蚁都不愿踩死的秦夫子啊,他在慌什么?
    他自信笑道,“秦夫子怎会动手呢?”
    “贺丞相若说得通礼,我自不会动。”秦临目光一直落在元十五被符咒舔舐着的手上,看得他心疼,“你也知道元十五于我意味着什么,我愿意为他殉情,自然也愿为他落下屠刀。”
    刀刃在“李泽”细白的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秦临强装淡定着,此刻指尖却仍有些微颤。
    他信神佛,信善恶因果。
    却为了那个坏小孩,什么都背弃了。
    血腥味儿一流散出来,周围的的亡魂寻着味儿开始往“李泽”身边爬。
    “哥哥!”元十五一把将贺眠拉进了屏障,看烈火把他的脸舔舐得畸形,“解开!”
    贺眠自也是想护住李泽全尸的。
    他让李泽残缺了一辈子,最后若是连副尸骨都保不住,那他们之间,就当真什么都不剩了……
    他的脸被火舌舔舐着,血肉快被烧得模糊,断断续续念出符咒后,散着金光的阵仗,豁然崩塌了。
    元十五将人丢到一边,忙去将秦临搂在怀里,秦临抬眼看他,那眼神却让他骤然如坠冰窟。
    ——那眼神像极了西辞,冷冷清清,再看不出其间情绪。
    “哥哥……吓坏了吧?”元十五一遍一遍顺着秦临的头发,安抚道,“我的错,我在这儿,我保护你,不怕了啊……”
    “元十五。”“李泽”这具身体,即便是秦临用意志在强撑,也很难有很大动作,但元十五还是感觉到秦临轻轻推了他一下,“城外,救人。”
    “哥哥……”元十五的话被秦临的眼神堵在口中,片刻才不安地问,“那你呢?”
    “我无碍,”秦临道,“去救人。”
    他在传说里,生来就是中州的福泽。
    可他像被元十五养在园子里的金丝雀,元十五为他构造的现世安稳,在这一刻地覆天翻,假象撕开背后的哀鸿,让他无助又无可奈何。
    他想他才不是中州的福泽,只是因为元十五是他的福泽,所以,他可以借他的光,庇护这个地方。
    “不行。”周围爬来的亡魂被元十五挥袖打散,秦临忽然拉住他的袖口,那里还有他绣的银莲,“若中州亡国,我亦难苟活。”
    分明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却那么会威胁人。
    元十五是真怂了。
    “别生气,我去救。”元十五终是无奈了,将额头抵在秦临额头上,秦临只感觉他的灵识像被什么层层包裹起来了……
    “你又要……”
    “这次你得记得。”元十五在他额前蹭蹭,“好了,我七分灵识都给你了,你若出事,我便殉情。”
    符咒染尽最后一丝明黄,元十五将人放在安放好,太息台的高阶,他是踩着亡魂一步步下来的。
    那黑影秦临看不到,却顺着元十五的脚往上爬……缠绕……像求助,也像索命,然后带着血腥和怨气一点点渗进元十五的骨血……
    他瞳孔里的赤色越来越浓,最后再化不开了。
    稀薄的意识在挣扎,他心里默念无数遍“西辞”,这是他所念的山河苍生,他偏爱他,所以爱屋及乌。
    元十五挡住了尚未围城的兵,又催动燕无解决了战场上剩下的。
    燕无和楚喻的苦情戏他不想看,匆匆了事后便拖着一身血污回了太息台。
    可是他没想到贺眠竟然疯到想用万人坟复活李泽。
    两具“尸体”放在阵法中央,散着光的符咒像烧红的烙印一道道打在两人身上。
    黑色的亡魂疯了似的朝太息台涌来,黑鸦不知为何聚集,将青天掩成黑夜,枯骨铃在叮叮当当作响……
    元十五彻底发了狂,权杖被他打到阵法中央,流窜在阵法之中的亡魂被万声枯骨铃尽数吸了进去。
    万声枯骨铃与他本就是一体,过多的邪气侵蚀着他的神志……他需要更多这样带着血腥的气息。
    他带着周身诅咒一样的黑气,拉过贺眠,微眯一下赤红的眼睛,“说了别动他。”
    说罢,贺眠还没来得及催动妄念镜,就被元十五轻轻一下拧断了脖颈。
    黑色的魂魄从躯壳里爬出来,最后汇进缠绕着元十五邪念的千丝万缕中。
    然后,元十五杀了中州境内所有生灵。
    最后在骤然而起的惊雷和暴雨中。
    他成了魔鬼。
    轮回里的所有人都死了,乾坤镜开始运转,以阵法为中心,在一层层置换着这个世界……
    元十五没走一步,身后的世界就开始崩塌,雨水冲刷不尽他一身的血污,他走到阵法中央,掐碎了占着秦临身体的灵识,他要把他的西辞换回去。
    景象缩到最后,咕嘟爬到断壁上,大嚷着——
    【哥!你快出来啊!出来你就可以回到现实了!】
    顾浔抱起完完整整的西辞,开口道,“可我不想回去了。”
    “我要把他带回炎岭,他还没看这一岁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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