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节
作品:《正始十一年》 “我要出门,你不必拦我,你若是拦我,我,”她长这么大没咬牙切齿威胁过别人,此刻,脸憋了个通红,说道,“你要是拦我,我就去跳洛水。”
这像什么样子,泼辣辣的跟村妇呢动辄要上吊跳河,嘉柔很窘迫。
桓行懋的确问过了车夫,车夫不敢瞒他,嘉柔去见了个叫李闯的年轻人。这事蹊跷,他隐约觉得嘉柔发现了什么,但不好直接问,见她情绪不太对头更印证心里的念头:
“是去看太初兄妹吗?”
嘉柔一下被他问得暴躁了,她没忍住,对着桓行懋就发起了火:“是,大将军杀人留不住手了。你也知道的吧?他不是去西北,他去的淮南!毌叔叔反了吗?谁写文章把大将军骂得狗血喷头,是我父亲吗?他是不是要灭我三族?”
没想说出来的,嘉柔绷不住了,几乎是嚎啕着把心里的疑问全都发泄出来,“我要去寿春!我要当着他的面问清楚,为什么老骗我!是不是要杀了我父亲还妄想瞒着我!”
桓行懋心里一凉,瞒不住的,嘉柔确实很聪慧,可是她到底是从哪一点开始起疑的呢?他没时间想,脑子一阵乱后,对她说道:
“你都知道了?好,那我告诉你。之前,我就跟兄长提过,不如告诉你,带你去见姜先生。没错,姜先生现在是毌纯的长史了,讨伐兄长的檄文就是他写的。不是兄长的错,是你的毌叔叔四处联络举兵要来清君侧,兄长没办法,只能带军出征。可对姜先生,他设法保了的,亲自给他去书函,把你的情况也说清楚了,你父亲他……”桓行懋突然变得就很不高兴,阴沉着脸,“他既不顾念你,也不顾念大奴,兄长为了你的事,很发愁,他从没低声下气求过谁。但他一直求你父亲别掺和进来,你父亲不听,我就没见兄长这么为难过!”
一口气说下来,嘉柔听呆了,桓行懋看她神情可怜又悲伤,有些后悔自己语气重。他对嘉柔,始终停在初见时的美好记忆里,她多美丽,又这般柔弱,理应该被人珍视爱护。
“你去了也好,亲自见一见你父亲。事情有回旋的余地时,就该想法子圆回来。兄长不告诉你,也是怕你受伤害。你这一去,他肯定要骂死我,但我想了,你既然已经猜到什么肯定会想法设法跑出去。这回,我就自作主张,让你去。”桓行懋觉得自己在冒险,他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在平时,他也不似往日那般易冲动了。
今日例外。
嘉柔心里酸得几乎呼吸不上来,怎么说呢,她莫名信桓行懋的话。他说话的语气,跟桓行简一点也不一样。他跟自己说话时,隐约带点少年人的味道,有关切,有埋怨,末了,还带那么些羞愧的意思。
“我让李闯带我去。”嘉柔木木地答道。
桓行懋皱了眉头:“他靠的住吗?你知道该去哪儿吗?毌纯和你父亲已经离开寿春了,这会儿,应该在项城。我也拿不准,不过兄长人应该在许昌。这样吧,我让人送你去许昌。”
他把嘉柔送出来,嘉柔执意要李闯相陪,她有自己的小心思,万一有变,她可以寄希望于李闯带她走。
桓行懋只好拨了三五人马,松口同意。嘉柔很矫捷地上了马,一回头,嗓子发疼:
“请你多照看大奴。”
“那是自然,”桓行懋仰起头,深吸口气,“兄长这些年一直过的很压抑,他性情如此,没办法。太初的事情,我知道你耿耿于怀。但现在有了大奴,兄长很在乎你们母子,若是姜先生无事,你跟兄长就和好了吧?”
嘉柔没有回应他,扭过头,一夹马腹,朝许昌方向奔去了。
桓行简的大军此刻依旧在许昌。
期间,王基反复请战。此时,眼看王基就差拿人头立军令状了桓行简终于允许他出兵占据颖水中源,没两日,王基再度上书请求攻占南顿。
“南顿的粮仓,王基说可供大军四十天用。只怕,毌纯也要打南顿的主意,士季,你回复他。”桓行简在认真看着舆图,旁边,坐着手不离笔的卫会,一面听,一面下笔神速。
既得了桓行简首肯,王基立刻出兵,抢先占据离项城并不远的南顿,就此壁垒森严,守着粮仓严阵以待。
这期间,毌纯多有犹豫,唯恐与桓行简主力遇上,姜修力劝他先拿下南顿屯粮要紧,判断出桓行简怕要用合肥故技,持重而已。毌纯最终从项城发兵,然而,行了十几里路,半道探马回报,南顿城已被荆州刺史王基捷足先登。不得已,毌纯一部只好又退回项城。
听闻寿春生变,消息飞到吴国,吴主很想来趁机搅一搅这浑水,号称十万大军,自建业出发,准备渡江也往寿春方向来。
此时的局面,内外皆有敌情势似乎很不妙,帐下诸将纷纷请战要去直接打项城。桓行简刚得了卫毓的上书,他持节去扬州安抚人心,果然,如桓行简所料,有人不战而降。
面对群情激荡,你一嘴我一嘴请战个不停,桓行简道:
“诸位将军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淮南的将士们本无反心,毌纯、李蹇两个号称自己是四方响应,可是,淮河以北何人应他了?他拖不起的,如今内乖外叛,自知必败,困兽思斗,速战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打他并不难,但伤人亦多。毌纯手下的将士家属都在洛阳,只要稍微相持,他必定军心涣散,此不战而克之术也。”
一句话,大将军想不费一兵一卒就让毌纯自己垮了。
因有合肥胜绩在前,此法似乎很有成效,诸将被大将军说的没什么话可应对,理论一二,也就各自回营了。
虽没有立即进攻项城,可诸葛诞的豫州军、胡遵的青徐军已在桓行简的敕令下各自行动了。桓行简也随后率大军浩浩荡荡朝汝阳方向前进,到了汝阳,扎屯此地。
毌纯初起事时,也曾派使者去游说兖州刺史邓艾。邓艾是个粗人,太傅桓睦一手提拔上来的,二话不说,把使者砍了,立马发出露布声援大将军桓行简。
他虽年近花甲,但领兵却极为麻利,杀了使者后,兼程进军,一鼓作气急行到乐嘉城,继而大造浮桥,一面示弱诱敌,一面以待桓行简主力前来。
听闻邓艾如此迅猛,桓行简不由大赞:“好一个邓士载!文武双全!”他和太傅一样,极为欣赏邓艾,邓艾开挖河渠引水灌溉很有一套,又著有《济河论》一书,桓行简曾虚心拜读,对老将军更是钦佩。
“这样的良将,”桓行简沉吟着,忽想起邓艾之前上书说匈奴事,转口道,“我看他还是更适合边关,等天下大定后,邓老将军我还是得派到边关去,他不仅了解胡人,而且每到一地,必要开辟荒野,发展生产,使得军民并丰,真是好本事,留在兖州大材小用了。”
大将军这样赞不绝口,傅嘏虞松亦深以为然,唯独卫会,心里不大舒服。邓艾这种乡巴佬,什么文武双全,不过识得几个字会屯屯田,说话都结巴不成句,不够丢人的了。
在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的洛阳子弟面前,邓艾简直粗鄙不堪。
卫会这么想着,越发看不起那个半老头子。
他甚至有些忍不住想腹诽大将军,大将军长在洛阳,自少年起,交游的皆是清贵子弟,无论如何,也不会跟邓艾这种出身的下里巴人志趣相投才是呀。
他记得,桓行懋曾跟他说起过邓艾的轶事。那时候,桓睦还在,邓艾每每跟太傅禀事,自称“艾”,无奈口吃,总是“艾”个不停。桓行懋促狭,打趣他,问他到底有几艾……
这样的情形,怕是难能在大将军身上出现。卫会望着桓行简的脸走了走神,他厌烦乡巴佬,不爱跟他们打交道,大将军的心胸真是宽广,卫会哂然。
所以,卫会忍不住唱了个反调,把邓艾的这桩旧事拉出来一说,跟晒霉气似的,唯恐大家遗忘。
桓行简似笑非笑的,看看傅嘏,又看看虞松,两人对邓将军这些事不过一笑而过。再看卫会,状似云淡风轻,实则讥诮全挂在脸上,桓行简很懂他的心理,到底觉得他年轻,也不计较,微微一笑:
“你跟老将军井水不犯河水,总笑话他做什么。再者,老将军也未必看的上士季你。”
卫会的脸突然就红了,冷笑一声:“他?我才不劳驾他看得上我,大将军不要把我和他并提。”
傅嘏虞松两个难得见他平日嬉笑惯的也有撑不住恼羞成怒的时刻,跟着笑,一时间,大帐里因战事而起的紧张肃穆褪去几分,气氛轻松许多。
笑声未止,外头石苞进来满脸错愕地对桓行简一施礼:“郎君,夫人,夫人她来了!”
桓行简眉目一凝,只觉心脏突然痉挛了下,他不能相信道:
“你是说柔儿?”
帐子里的这几人,也都成了个很意外的表情,彼此一碰目光,先都退下了。
桓行简霍然起身,分明有些急躁:“怎么回事?柔儿怎么会突然来了?”
石苞也云里雾里的,小心道:“属下看清楚了,是府里的人,对了,还有那个李闯,护送她过来的。看样子,二公子知道这件事。”
桓行懋的书信都没到,嘉柔已经到了。
人就在大寨外,焦急等着。
外面日头晒人,桓行简略想了想,估摸着嘉柔**不离十应该知道了。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他忽然就想大发雷霆。
“让她进来罢。”他摆了摆手,把茶盏又清洗了遍倒半杯说温不温的茶,搁在了案头。
嘉柔风尘仆仆,几乎是跑进来的,一掀幕篱,额发被汗湿一张小脸红彤彤的,她险些扑倒桓行简怀里,一见了他,人只是喘,像是愣住了。
他果然在淮南。
桓行简早换了个柔和表情,唇角带笑:“你来了。”说着,把茶递过去,“热吗?先坐下歇歇。”
他语气温柔,和军营的肃整很是格格不入。嘉柔确实口渴,她路赶得很急,嘴唇都白了一层。接过茶碗,仰头大口饮尽了。
在桓行简想给她再倒碗时,嘉柔忽然很暴力地搡了他一拳,抬脚就踢,眼睛射出愤怒的火光来:“你混蛋!”
她骂完,就想哭了。
第136章 分流水(25)
就这一下,桓行简清楚嘉柔什么都知道了。
但还没完,嘉柔扑上来对他又咬又掐,不再出声,唯有呼吸急促,她憋得脸红脖子红的,像是有无数的火要倾泻出来。
天热了,没几下子嘉柔就一身的汗。
还是不解恨,她甚至往后退了几步,拎起裙子,抬脚对着桓行简的铠甲狠狠踢去,人一趔趄,眼见要一屁股坐地上,桓行简伸手把她一拽,捞了回来。
两人闹得热烘烘的。
“柔儿?”他抱着她想哄一哄,嘉柔不肯,还在死命从他怀里往外挣,“我恨死你了!”
她突然就哭得很大声。
不单单是为父亲和毌叔叔,月光玉,张莫愁的身孕,他的欺骗,还有死掉的迷迭香,那头狼也是白死的。
嘉柔也难受得快死了,她什么办法都没有,她想他,又恨他,熟悉的触感袭上来,浑身都忍不住颤。
怎么不让她死在凉州呢?如果,在那个有清明月色的夜里,刮着大风,芨芨草扑簌簌地响,她从马上栽下来,栽断了脖子,桓行简救不迭。她死了,血把身子底下的细沙都染红了,艳得跟茶花似的,他会为她肝肠寸断,伏在自己身上哭。
他不是很少哭的吗?但她死了,那么纯粹爱着他的人死了,总会真的到伤心处吧?大将军也会真心为一个女孩子哭呢。
嘉柔开始胡思乱想,并且被这种想象触动,凄怆的不行。
“我讨厌你,我一点也不想遇见你!你要是敢杀我父亲,我一定会替他报仇!”嘉柔挣半天挣得累了,她小身子一软,就被桓行简强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了。
桓行简看她满头大汗,头发也乱得不成样子,可怜又憔悴,他心疼,可又莫名看笑了,一开口,调子极缱绻:
“舒服了吗?”
这话问的,像是微醺的一场交、欢后语气,嘉柔嫌他这个时候居然轻狂,扬手就冲他脸抓去。
桓行简错开,把她抱到铺着细篾编的凉席上,不等嘉柔开口,主动道:
“我知道你为何事而来,你放心,我不会动你父亲。但毌纯,我是不能轻易放了的。”
听起来耳熟的很,是了,他以前也是这么答应自己的。
你放心,我不会动太初。
嘉柔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清脆脆的:“你撒谎!你总是言而无信!”桓行简公事公办的语气颇显得冷静,一巴掌挨下来,也没恼,依旧心平气和的:
“我瞒你,是不想你为此烦恼,这件事,我都烦恼,放在你身上我怕你太难受。”
这人真毒,上来把自己的路全堵死了,嘉柔知道自己求没用。毌叔叔会死,就像兄长,她想起和毌叔叔一起去太常府,兄长为避嫌,无论如何不愿会客。兄长一退再退,也未免死。
兜兜转转,毌叔叔也还是成了桓行简的敌人。
“你当初说不杀兄长,可是你食言,我不会信你的!”嘉柔心头突突直跳,忽然想从床上蹦下来,“我爹爹人呢?他人呢?”
桓行简把她一按:“你别激动,你父亲跟夏侯至不一样。柔儿,有些话,我不打算瞒你,因为我觉得你既然来了,说开了最好,免得你总觉得我欺骗你。你父亲替毌纯发檄文,我是窝着火的,劝了又劝,毫无成效。我怕你父亲性子烈,已经悬赏下去,谁能生擒他,我给他赏重金封侯,重赏之下,必有勇士,这回,我得活捉他。”
最后的语气俨然很不客气了,嘉柔害怕地一抖,桓行简眉尖微蹙:“这才显得真,不是吗?我确实生他的气,他知道你跟着我也有了大奴,都到这个田地了,还是不肯。我的脸面是小事,全天下都知道他给我列了十一条罪状,但他偏偏是你父亲。”
“你真的会放了我父亲吗?”嘉柔一颗心全心全意盯着他看,她还是怕,怕得双腿直打颤,桓行简坐上来,撩开她乱乱的头发,轻微的叹气声,几不可闻:
“你说呢?柔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母亲渐老,早晚有一日,会像太傅那样离开我。我后院虽有姬妾,但同她们,没什么可深说的。只有你和大奴,让我觉得回到家里到处都是生机,你的声音,大奴的声音,屋子不是死的,也不只我一个人。姜先生是你父亲,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因为他而叫你痛苦的。”
像情人在耳畔低诉,可听到“姬妾”那句,嘉柔身子僵了,她心里抽搐,等他把话说完,才抬眸。
不知为何,桓行简觉得嘉柔这目光有些凌厉,也有些讥讽。这让他心里顿时不痛快起来,他捏了捏她手,“别这么看着我,我对你,没说半点假话。”
嘉柔眼睛里的潮意没褪尽:“大将军对我说过的假话,太多了,恐怕自己都不记得了。”
“你这是何意?”桓行简问道,“我觉得我把话已经说的够清楚了,对姜先生,我愿意让步,但毌纯不可能的。我知道你会恨我,但我可以等,你跟大奴在,我们才是一家人。”
嘉柔拿起他的手,重重咬了口,眼睛倏地红了:“你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