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作品:《春花与玉

    不过见了府中大娘子,她又想念梨小娘了。至少梨小娘不会让她觉得烦躁,甚至还莫名地心中泛起酸楚。
    她其实不明白大娘子为何要与她计较。明明从头到脚,大娘子没有一处不远远胜过她。
    大娘子的容貌姣好得如戏本子里走出来一般,行走吃茶皆是端庄文雅,堪称城中女子典范,听说她还有位当大官的父亲,常年照拂府上的生意。最最关键,她还拥有主君的爱啊。闻人椿始终记得自己醒来那一日,屏风背后他们彼此倚靠的相拥。
    那是常相伴的夫妇才有的温柔缱绻。
    她什么都有了,连嫉妒都要有吗。
    闻人椿越听头越疼,总觉得她话里有话、话里还有话,绕得她浑身不适宜。不过妾不如妻,她只能迂回打断:“大娘子,我知道夫君很爱你。”她甚至想挑明她好像不爱她们夫君的事实,这样人人都可宽下心。
    想想还是算了,她们的夫君会觉得丢脸吧,万一一怒之下将她赶出去呢。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无家可归闻人椿就会慌得呼吸不畅。
    一番试探过后,许还琼终于罢休。她想,闻人椿应当是真的忘却一切了吧,否则如何能对她的话毫无反应,还一次次说霍钰爱她疼她,祝他们子孙满堂。
    闻人椿的无动于衷,不可能是装的。当年,就连祛除一朵手腕上的椿花,都快要了她的命。
    许还琼忽然觉得闻人椿可怜、霍钰更可怜。一个不知在替谁受偿,一个不知在补偿谁。
    于是抱着这份可怜,她在离开之后按着自己屋中的置办,给闻人椿的屋里也添置了御寒的东西。
    望着一室满满当当,闻人椿在暖烘烘的软塌上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对着白墙,她开始质疑自己的小人之心。
    大娘子应当是个不错的人吧。
    而她因大病一场夜夜占着夫君,想来是有点伤人。
    当夜,闻人椿主动扯了扯霍钰的被子。
    霍钰心头一动,转过身,撑着手看她,却听她严肃说道:“我已经康复了。”
    霍钰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你说什么?”细细揣摩,那声音还带着抖。
    闻人椿被吓得大喘气,可是口都开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讲:“我……近来能吃能睡,头痛也好了很多。夫君不必日日睡在这里的。”
    还好,霍钰松了口气,她只是在赶人,并非真的想起一切。
    “不行。”否决之后,他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巴不得两人立马会见周公。
    “可……”她磨了磨牙,还是机灵的,没有把大娘子供出来。
    霍钰怕她不罢休,解释了一句:“你这病根厉害得很。不要犟,让我守着你。”他的一半声音被被子遮着,听起来闷闷的,有怒气。
    闻人椿在自己的被子里撅了撅嘴,早知如此,她还是装聋作哑吧。
    “是不是嫌我在旁边,占了你床上的地方?”静了一会儿,他又突然发问。
    闻人椿忙说“没有”。
    她不记得了,明明这话是她当年的原话。
    感情正浓时,闻人椿也是很大胆率真的,动不动就说“爱吃什么吃什么,我再也不给你做饭了。”。又或者“你回你的屋子吧,睡在我旁边,占了我的地方,害我不能翻身了。”。
    只是这些话都留在系岛了,到今天,她甚至忘光了。
    每当说出从前的话,霍钰都会懊恼不已。为什么要说,万一惹得闻人椿想起什么细枝末节怎么办。
    可到了那一刻,又是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小椿啊,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第92章 枷锁
    听闻闻人椿醒来, 文在津在回临安之前特意又绕来了明州。
    他一路风尘仆仆,下马车时却不巧,正逢闻人椿出门, 只见到一个轻快的背影。闻人椿今日穿一身明艳艳的橘子红衣裳,两只手摇在裙摆边, 随头上玉簪坠下的琉璃珠子轻轻晃动。她身旁跟着两位女使,一个略前, 一个略后, 将她四面保护起来。
    不得不说, 霍钰将她养得很好, 却是养得不怎么像她了。
    霍钰还在外头料理生意,文在津便候在书屋等了一会儿。
    随意打量时, 他瞧见书桌上铺着一张宣纸,上头密密麻麻涂写着同一个字。
    春,春, 春, 都是椿字没了木字旁。
    他不禁皱了眉头, 伸长脖子多看一眼。纸上有霍钰或行或楷的笔迹, 而另一个笔锋稚嫩的, 应当是闻人椿吧。她字如其人, 也是规规矩矩老实得很。
    文在津在屋中琢磨了一会儿,很快就将霍钰的谎言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是听霍钰亲口讲完他的安排, 还是不禁大叹:“荒唐!你可想过有朝一日她想起一切,要怎么面对自己!”
    霍钰当然想过,乃至想过无数遍。想来想去,只得一个办法:“我不会再让她想起从前的一切!”她的下半生将会在她梦寐以求的家中无忧无虑地生活,没有人能打扰她。
    如果有, 也一定会被他拦住!
    文在津听得直喘气,好似见了地狱来的恶罗刹:“霍钰,失却记忆的小椿,被你蒙骗的小椿,难道还是小椿吗!她不过是借了这具身体,而你,不过是在满足你自己的愧疚之心罢了!”
    “那我还能怎么办!难道逼她想起过去的一切!然后看着她心如死灰、人如游魂,还是看着她去死!”
    霍钰与她朝夕相处,何尝不知她并非从前的那个人。他的触碰关心教她抵触,他的宠爱放纵教她惶恐,这么多日子,他也曾故意凑近她,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渴望见到她小鹿般的雀跃兴奋。可她眼中只有惊诧,一丝喜色都没有,更不必说那殷殷的爱意。
    她是真的将他当作夫君,高高在上的夫君。绕着规矩方圆的四个边与他做面上的夫妻。
    可是至少她没有哭泣,没有委屈地咬牙隐忍,没有一个人躲在心事里不肯出来。
    霍钰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
    “我可以将她送到相熟的道姑那儿跟着一道云游。你若怕外头艰险,寻两位女使跟着便是。”法子不是没有,霍钰却未听进去。
    “你安心吧。”他收拾好语气,重重地阖上眼睛又睁开,对文在津道,“我已得到宫中秘方,只要大夫配出药丸,小椿便再无可能想起那些痛苦往事。”
    “再无可能?”文在津默念了一遍,叹出一口气,随后无可奈何地连连摇头,“当年你执意将小椿留在身边,似乎也是这样笃定的,下场如何?”说完,他往前走了几步,将桌几上的一副字展开在两人中间,他问:“为何你要教她写这个春字?”
    五行推演,金克木,钰克椿。
    第一次听说这个讲法,还是娘亲在世的时候,霍钰自然不信,以为是娘亲故意分隔他们的谎话,如今却是不敢不信。
    为保两人未来无虞,他前两日与闻人椿讲了改名的事情。闻人椿听不太明白,对着白纸黑字懵懵懂懂、将信将疑,却还是顺水推舟地接下了这个名字。
    兴许她骨子里就淌着不愿起冲突的血。
    倒是文在津意见不小,反问霍钰:“你何不改了自己姓名,单字一个玉,多么清白利索。”
    霍钰失声,顿在原地。
    他压根没想到这一点,由文在津一点,只能后知后觉地惨笑一声。
    是啊,他又在牺牲闻人椿。
    思及此,他对自己失望极了,无意识地抬起了手,在眼尾处揉了又揉,直到那一处红得吓人。
    文在津不忍看下去。若霍钰真是无情无义负心郎,他尚且能割袍断义,领着闻人椿一走了之。偏他动了情、用了心,又只能动一些些情、用一点点心。
    世家的枷锁要他们自小学会将自己放在至高至贵处,哪怕他们年岁渐长,深知这枷锁迂腐朽坏,可它已经长到了他们的血肉中,每逢紧要关头只会收得更紧。
    “莫强求,天意不可违。你与她这一生注定是短暂相逢、长远离别。何不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去看看大世界!”文在津从未将话说得这样明白。
    霍钰却难得地没有怒火中烧、拍案而起。
    是否今日屋中暖阳太灼热,把他都压垮了。
    逛到第三间铺子的时候,闻人椿觉得好热好热。她原本就是不爱买东买西的,尤其是价格咋舌的那一类,眼下心中烦躁,她连拿起来欣赏片刻的心思都没有了。
    “不是近年关了吗,怎么还这样热。”出了铺子,她低着头与身旁女使小声搭话。
    女使很识趣,忙问:“春娘子要不要将袄子脱了?”
    闻人椿点点头,女使刚想上前帮忙就被她拒了。
    只要霍钰不在,她还是不喜欢让别人伺候她。
    闻人椿其实隐约知道自己过去的身份卑微,因她看见珠翠粉墨时,还不如看见扫帚水桶时来得熟悉亲切。
    所以她很好奇,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能让霍钰这样供奉起来。
    可惜霍府上上下下,乃至明州城中,没有一个能告诉她答案的。
    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人忽然多了起来,他们围着一个口子挤得水泄不通。这种时候,三教九流的人都会有,嗓门大的、措辞粗俗的,亦不在少数,整条街都像是白水煮沸了。
    女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冲闻人椿道:“春娘子累了吗。要不要回府休息会儿,明日再来散心。”
    闻人椿素来是好说话的主儿,今日却不对劲,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决心,噘着嘴“唔”了一声后,非要挤到前头去看一看。
    “春娘子!”两位女使对了一眼,毫不含糊地跟了上去。
    索性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是一户走投无路的人家正在卖女儿。
    那户人家共四人,一双父母衣着褴褛,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坐在墙角跟,而他们的小女儿,顶多不过八九岁的样子,正翘着兰花指学名伶唱词。
    她唱的是《目连救母》,勾栏院里长盛不衰的一出戏。估摸着不是正经学的,那兰花指捏得粗糙,好几处唱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她音色清亮澄澈,又长了一副白白净净的模样。
    难怪招致这么多注目。
    闻人椿理所应当地猜测起来,想到最后,脑中忽地闪过一道白光——她怎么会知道如何唱戏、如何捏兰花指,她……
    没时间细想,身后已有人出价。闻人椿不记得他出了几钱,只觉得他嗓音像是被刀子刮过,又像是堵着很多痰。
    小姑娘跟着他定不会吃到好果子的,闻人椿冷着脸想到。
    “一百贯!”出价哄抬得很快。
    “唷,您这是大手笔啊……”
    “值得!这等品相,养大了给我做小娘子刚刚好。”出价之人来不及多往自己脸上贴金,便听一位小厮打扮的男人出声:“一百二十贯。”
    有人惊呼,恨自己没有一个白净小女儿,恨得大腿都要拍断了。
    大多人都在看戏,价越高,这戏就越好看。偶尔也有叹息小姑娘命苦、叹息世道磨人的,可都落在嘴皮子上,不过是作壁上观。
    只有闻人椿,从头至尾都盯着那个小姑娘。
    她就像只怯弱的小鹿站在那里,又不敢露出一点点活物的气息。她在死死地摁着自己的心,不让自己惶恐、害怕,不能流一滴眼泪。
    她一定不想被买走,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被买走。
    目连救母,她救父救母救兄弟。
    世人却没歌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