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作品:《迪拜恋人

    穆萨送我到机场的时候,我还是满心恍然,不知今夕何夕。他担忧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摇摇头,感觉自己心里像有只兔子窜来窜去,感叹道,“妈妈明明都跟我说没事的,不用担心,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不安呢?眼皮一直在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久了不见他们,想得太多了,别害怕。”穆萨安慰地拍拍我的肩,“眼皮跳灾只是你们中国人的说法,要乐观一些,相信没事。”
    “嗯。”我说服自己承认这个说法,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也对,我回去就可以看到爸爸妈妈了呢,大概是我想多了。”
    穆萨微微一笑,眼神晶莹,声音坚定:“去吧,cece,我等着你回来。”他的眼神瞥向我脖颈间露出的项链一角,整个人的轮廓都柔和起来,盈满期待说,“等你回来,等我把戒指戴在你的无名指上。”
    我心中感动,看着穆萨,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过头进入安检,笑容却渐渐减退下去,身体都在发颤。整个飞行的过程中,我脑海里反反复复地翻腾着过去的画面。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爸爸给我做饭,他在厨房里欢快地翻动着锅铲,哧哧哗哗的油渍声。然后叫我去小区的商店买两瓶啤酒,把找的零钱给我做零花。他将丰盛的饭菜摆上,洋洋得意地等着我品尝。我怎么一下子想起了这些呢?我的心为何这样深深地钝痛着?
    第166章 依赖
    飞行的过程漫长而忐忑,我从迪拜到广州,在等待转机的途中,心情复杂地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
    她接起来,那头一片空寂的静,茫茫中透着恍然。
    “妈妈?”我在电话这头轻轻地叫她。
    没有回应。
    我加强了语气:“妈妈?”
    那头气息凝滞,良久,一阵难以抑制的低咽声传来,再也没了之前强装的从容镇定。
    “汐汐,”她噎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爸爸……他刚才进手术室了。”
    “别哭别哭。”我轻声安抚着她,“没事的,你不是都知道手术危险性小吗?别东想西想,再等三个小时我就回来了,我和你一起等爸爸出来。”
    她依然抽噎不止:“汐汐,其实,其实……”
    我的呼吸一窒,攥紧电话,连忙问:“其实什么?”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化为小声小声的嚅嗫:“汐汐,其实……你爸爸的手术很危险,是动在心脏上的,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从手术室里出来……”说着说着,声音又染上哭腔,抽噎着,颤抖着。
    我只觉得整个胸腔都在翻腾搅动,头脑嗡声一片,先前的紧张不安竟是一念成谶,演化为狰狞可怖的现实。
    “之前你爸爸怕你担心,我也怕你情绪一激动影响他的手术状态……可刚才看着他进了手术室,我真的是……”她吸了吸鼻子,克制着自己没再继续说下去。我的头脑放空,心里像是突然多出了一些东西,一些强硬又脆弱的东西,横亘在我心脏跳动的地方,很久很久才合上眼睛。
    航班登机的通知声响起,我颤抖着握紧了手机,慢慢地、强硬地、佯作笃定地对妈妈说:“等我回来,你和爸爸一定等我回来。”
    说完流着泪挂断了电话,奔向登机口。
    之后的每分每秒,都像是一场斗争,灵魂与灵魂在撕裂,张牙舞爪,掠夺着我的每一寸神经。我强迫自己不去猜忌任何不好的后果,可还是忍不住自责与哀戚。时间被拉伸得无限漫长,仿佛要在思索间耗尽我所有的气力。我下了飞机,拦了的士,奔向医院。路上又给妈妈拨了一通电话,她没接;拨第二次的时候,电话通了,是三姨的声音。那头空空荡荡,像是有萧索的风声,隔着空间吹得我心寒无比。然后,我听见她长叹一声,对我轻轻说:“汐汐,节哀。”
    全世界的声响都停了下来。
    节哀是什么意思?我在国外呆久了,中文生疏了,一定是我理解错了。对,一定是理解错了。我擦了擦模糊的眼,跌跌撞撞地跑进医院,一步比一步滞重无望,隔着渺茫的空间,我仿佛感觉到爸爸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满胸满腔全是懊悔。
    如果我可以早回来一天,如果我在银行没有欠款,如果我一直都陪在他的身边……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却有许多“但是”。
    我站在医院的太平间外,睁大着空洞的眼睛,直直地伫在原地,没有眼泪,没有嚎啕。我根本不相信他已经走了。我坐上飞机之前,他还在电话里说等我回家做中东菜给他吃,说重庆菜比中东菜好吃多了,还说手术出来以后可以看到我真高兴……现在他结束手术了,还没看到我呢,怎么就这样走了呢?骗人,一定是骗人,说不定下一刻,他就从哪个角落蹿了出来,像以前一样把我放倒,哈哈叫一句“小崽儿”,然后生龙活虎地回家给我摆一顿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爸爸没有走,他只是躲起来了而已。我茫然地在周边找寻着他留下的气息,我忘了电话中爸爸表现出来的异常,我口无遮拦地问妈妈:“我爸爸呢?我要跟他说话。”……可回应我的,只有妈妈嘤嘤的哭泣声。
    一旁的亲戚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带我去看爸爸的遗体。他的双眼紧闭着,身体还有稀薄的温度,就像还活着一般。可他安静着,无比安静。那定格的面容,虚弱的手势,无力的身躯,统统化为一根尖锐的刺,扎进我的灵魂深处。我颤抖地捧起爸爸的脸,盼望着他能睁开眼看一看我,哪怕只是睫毛轻轻的颤动,也能让我欣喜若狂,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整个世界都跌进了深渊,只剩黑暗模糊的一片。
    爸爸走了,真的走了。我本以为他能等到我回来的。
    我甚至没来得及和他面对面说上最后一句话,一切便悄无声息地画上了句点。我不敢闭上眼,也不敢睁开眼,不知道应该怎样放置自己,脑海中尽是爸爸的身影与笑意。空气中黏有浓酽的水汽,缓缓急急地在鼻息处迫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真懦弱,我什么也不能做,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爸爸的遗体,分分秒秒地守着,可这有什么用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在的时候没能尽孝,再多的陪伴已不能感受。我想要咆哮,想要质问他们为什么迟迟不肯告诉我真相,但话到嘴边却又无能为力。我能怪谁呢?怪来怪去,都只能怪我自己走得太远了啊。
    我跪在地上,握住爸爸的手,想要告诉他我的懊悔和自责,告诉他我的想念和爱意,告诉他我将来会好好听他的话……
    那只是一种根本做不到,却又想用尽生命中所有力量去实现的承诺。
    如今,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我想起了爸爸生命中同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汐汐,你妈妈她很想你。”
    错过了一次,不能再错过第二次了,我承受不起那样的失去。
    回过头,我看见角落里哭得像个孩子一般的妈妈。鬓角花白,皱纹凸显。女儿即将远嫁,唯一能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丈夫。可如今连这唯一的陪伴也失却了,我又怎么能忍心让她一个人独自挨过垂垂暮年?
    我流着泪,一步一步朝妈妈走过去,脚步愈发沉重。我抱住她,互相把头埋在彼此的肩膀,一边哭一边对她说:“妈妈,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她的身体剧烈一颤,伸出双手,将我搂得更紧,压抑的哭泣终于释放开来。动恸之中,悲伤决堤而下,而我们,必须相依为命。
    爸爸走后的日子,我和妈妈一度陷入了恍惚。我的确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但当妈妈溃不成军,我便绝不能倒下。她沉浸在悲伤之中,人变得嗜睡,似乎在梦里可以见到爸爸,每天早早地便躺下。我则整天整夜地睡不着,一个人睁着眼坐在黑漆漆的客厅,家里到处都是爸爸留下的痕迹,常常坐着坐着就流泪了。每件东西都有回忆,时时敲击着我脆弱的思绪。后来不敢在屋里多呆,便在小区里溜达,又想起小时候他督促我每天跑步锻炼身体,围着两栋楼跑几圈,他站在路口的拐角处等我,给我计时,见我流着汗哼哧哼哧地跑过来,拍拍我的肩,他就说:小崽儿,我们回家去咯。
    这样回忆着,我就又沿着那两栋楼哼哧哼哧地跑起来,跑了一圈又一圈,汗水湿透衣裳,双腿麻木不停,每次跑到路口的拐角处,我就会停一下,等着他来拍拍我的肩,叫我回家,说一句:小崽儿,我们回家去咯。就像他还没有离开那样。可是今夜,我站在他等我的地方,等了很久很久,最后,只能对着空旷旷的拐角轻轻说了声:爸爸,我们回家去咯。
    话音未落,我已泪流满面。
    漆黑的夜色,空无一人的路口,我孑然一身,在深秋的寒意中瑟瑟发抖。忽然想起了什么,茫然地拿出几日忘记开启的手机,意识空空地按下开机键。幽凉的光芒发出,将我的脸色照得愈发惨白。强撑起神经,想着远方那个还在等着我的人,想要依赖却无法依赖,手便再次垂了下来,背靠着墙壁,缓缓蹲下身去。
    突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双眼模糊地接起,听到遥远的电话那端,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关切的声音:“cece,是你吗?这些天怎么电话都打不通?”
    我的话语像是堵在喉头,泪水还在脸上,一发声便成了抽噎:“穆萨……”
    “嗯,我在。我在。”那头传来他温柔笃定的声音,“cece,你怎么了?”
    强撑的神经在他的温柔面前瞬间溃退,我颤抖着声音,情绪如同决堤一般涌出,“穆萨,穆萨,我好后悔,我没能陪在爸爸身边……他身体一直不好,我早就知道的,可是我没有想到他离开得这么快,我以为时间还有很多,可这只是我以为而已……我都没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悲伤如同洪水猛兽,瞬间将我淹没,我身体一软,沿着墙坐倒在地上,边哭边对他喊道:“穆萨,穆萨,你知道吗,我没有爸爸了,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深黑的夜,我抱着手机嚎啕大哭。几日以来努力说服自己坚强,如今终于在他的关切中得到释放。我始终还是最依赖穆萨的,他的肩膀坚实、话语温柔,永远有让我安心的力量。
    就再让我依赖他最后一次吧,在这深秋的萧索,在这无望的冷夜。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第167章 沉默
    我蹲在拐角一直哭到手机彻底没电,无力地震动了两声,自动关机了。
    大脑迷迷蒙蒙,我还在抽泣,独自行走在归家的路上,感到自己变成了迷路的小孩,只能在心底无力地诉说。摸着黑回到了家。模模糊糊中仿佛浮现出妈妈的影子,仔细看去,真的是她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呆怔着,双眼毫无神彩地看着我。我也这样看着她。
    “坐会儿。”她虚抚过旁边的位置,动作如同游魂。
    我依言坐过去,眼睛还是酸胀的。听到她在我耳边轻飘飘地问:“什么时候回迪拜?”
    我恍然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拿出手机看了看,支支吾吾地答:“……明天,明天下午,我只给公司请了十天的假,机票是之前就买好的。”
    “哦……”她轻叹一声,没再说话。光线从窗外隐隐约约地渗透进来,打在妈妈的侧脸上,看上去甚是孤寂。
    我不忍见她如此,禁不住轻声唤她,一个字还没说完,便被她迅速制止。
    “什么都别说。”她近乎哀求地打断我,“什么都别说,汐汐,我就想让你陪我一会儿,就这样坐着陪我一会儿……明天你走了以后,家里,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不想你走,我真的不想你走远…”
    我噤了声,鼻尖却更是酸涩。任何的安慰都变成多余,将身体挪得离她更近,牵过她的手,让她感觉到我的存在。好半天,终于屏着息说出一句话。
    “不,妈妈,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的,真的很快。”
    这是我做出的选择,我必须陪在她身边。
    人的一生,要哭着跨过多少道坎儿,才换得蓦然回首那一刻的领悟?我明白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可对爸爸的愧疚和自责,让我无法安然远去。我害怕妈妈永远报喜不报忧,等我某一次回来,她已猝然长逝…
    父母爱了我一辈子,往后踽踽独行的生活,我怎能忍见。
    妈妈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苍茫无力的眼神,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相信,只是万分疲惫地靠在我的肩膀,眼角划过了一滴泪。
    我们就这样握着手依偎着坐了一夜,直到晨光熹微,才各自睡去。
    次日,我还是回到了迪拜。
    往返的机票是之前穆萨一起订好的,他知道航班号,很早等在了那里。我出了机场,看见他在不远处同我招手,心头一跳,垂着头走了过去。
    “你电话打不通,我本想着如果你今天不回来,我就去重庆找你的。”他替我拉开车门,我却站着没动,看着他的腿,下意识地问,“伤养好了?”
    “好了,都养了半个月了。”
    我怅怅地点点头,坐上车,呼出一口气来。没想到一转眼,便是半个月了。层层叠叠的事件令人应接不暇,这半个月以来我面临的和即将面临的,像是消耗掉了半生的气力。
    “我都没有联系你,谢谢你还记得来接我。”我低声说。
    闻言,他停住即将开启发动机的手,转过来抬起我的脸,眼神里有心疼和担忧,说不出来,要把我淹没。
    “别这么说,cece,我明白你的难过,我陪着你呢。”他望着我,目光晶亮,“我说过,我会在迪拜等着你回来的,没有了爸爸,还有我呢,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那一瞬间,我心上本已破了一道小口的地方又裂开了更大一道缝。强烈的心跳声刺激着我的胸口,满世界只余下他澄澈的眼睛。泪水不争气地蒙上双眼,鼻间酸楚难耐。可是当感动的潮流退去,回归理智的我凝视他深深的眼,瞬间又坠入绝望的谷底。
    我没有再说话,随穆萨回了棕榈岛。重庆已经是萧索的深秋,迪拜却依然阳光灿烂。这里是永恒的夏季,从不衰竭的阳光、沙滩和海水,过往和穆萨在这里生活的一幕幕都浮现在了眼前,像是一场美好的梦。
    是梦,便终究会有醒来的一天。
    我走到阳台,感觉到光芒穿过我的身体,虚浮无度。穆萨从身后把我拥在怀里,静静地给我陪伴的力量。我没有顺从,也没有抗拒,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海,目光里满是迷茫,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他的柔情。
    过了很久很久,我终于开口,直奔主题。
    “穆萨,其实,我这次回来,有事要同你说…”
    他的身体一颤,怀抱松了松,拗过我的肩,蹙着眉头看我,询问的眼神。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敢看他的眼睛,轻声说,“关于我们的以后,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现在只知道,我得陪在妈妈身边,才放心……”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望着我。
    我的眼神看着前方,良久,喃喃开口:“穆萨,你知道我爸爸临终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指甲钳进皮肉里,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再开口,“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汐汐,你妈妈她很想你。”
    他的身体微微震动,眼神中有些奇异的东西,已经觉出了某种不祥的后果,瞳孔放大,抓紧了我的手,像是安慰,像是害怕。
    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艰难地继续说:“爸爸走了,他把妈妈交给了我。我现在每次想到这句话,都觉得是爸爸给我的临终嘱托,这是他去世前给我留下的唯一一句遗言,我不能不做到。我太后悔太自责在他最后的时刻没能陪伴在身边,如果不是因为缺钱,恐怕我连他之前生着病都不知道,而我即便知道了,还被反复告知这不过是一个没危险的手术而已……”
    他拥住我颤动的身体,安慰我:“cece,这不能怪你。生老病死,都由真主安排。我们能做的,唯有吊唁,还有珍惜现在的生活。”
    我呜咽着点头:“是……我必须珍惜现在,我不能再重蹈覆辙……”
    心疼得像是撕裂,我捂住胸口,想到爸爸去世前的最后一夜,我还和穆萨在帆船酒店的床榻缠绵,那种膨胀的愧疚感几乎要把我摧毁。我不能原谅自己,一点也不能。未来,就算是锢上情感的枷锁,我也不会再离妈妈远去。
    抬起头,透过模模糊糊泪光,我看向沉吟的穆萨,轻声却坚定地说:“穆萨,现在妈妈只有我了,我得陪着她、照顾她,这是我爸爸给我的临终嘱托,我得生活在重庆。”
    穆萨一怔,过了几秒才意识到我在说什么,赶忙抓过我的手,急急说:“你可以把她接到迪拜来,我们一起照顾。”
    “我以前也这么想过,早在他们刚刚允许我们在一起时,我就问过他们了。”我虚弱地摇了摇头,“偶尔来看看还行,但是,他们不会愿意长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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