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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抱月入怀

    夜深之至。
    窗外开始下起雨来,淅淅沥沥落在屋檐,打得窗框滴滴答答地响。屋外飘着萧瑟的秋风,随风坠下片片落叶,雨水在一地枯叶间流淌。
    顾郁轻手轻脚地拉上窗帘,遮蔽朦胧暗淡的月色。在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掖好被子。
    睡在狭窄沙发床上的人背对着他,没有动静,昏暗中睫毛轻颤,想伸手抓住他,但终究什么也没有做。
    顾郁走出去,轻掩房门,在影影绰绰的楼梯上坐下,靠着墙一言不发。良久,才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躺下,却无睡意。
    时间流逝,雨水依旧敲打着屋檐,听上去雨势大了些,密密麻麻地落在地上,世界被一片雨声淹没,
    他拿起手机,昏黑的夜色迸发出一丝光亮。顾郁点进对话框,踌躇着输入了几个字。
    「桥桥,不知道你睡着没有。今天的事」
    他的指尖顿了顿,没有继续写下去。犹豫片刻,把写好的字都删掉。
    「简桥,不要太难过,我会」
    删掉。
    「想陪陪你,等你心情好点儿了我就去」
    顾郁叹了口气,继续删除每一个字,对话框里空空如也。他想了许久,再次写道——
    「今晚的雨好大,很想」
    门突然被打开,顾郁吓得手一抖,手机想烫手山芋似的在手里滚了两圈,还是落在了地上。
    顾郁立即朝门口看过去,门口站着的还是那个颀长清瘦的身影。
    他坐起身来,默然望去。还没等反应,来人已经走过来,钻进被子一把将他推倒在床头,二话不说吻了上去。
    外面雨滴不绝,雷鸣阵阵,淹没了屋里轻缓的喘息。
    唇齿触碰间,顾郁轻皱眉头,偏过脑袋停顿片刻。感觉嘴唇被咬破了,但片刻过后,还是把那句弱弱的“疼”咽了下去。
    他脑子里鬼使神差地浮现出简桥画过的好多作品,想起撩拨心弦的不甘落寞的胭脂红,想起无边无际沉静温婉的黛蓝,想起悄然无声莹洁不染的月白。
    这个倾盆而下的雨夜,在简桥心里,会是什么颜色呢?
    顾郁翻了个身,轻轻把他放在床上,简桥的脑袋埋在他肩头,垂着眼眸,神色恍惚。他的脑袋陷进枕头里,遮住了半张脸。顾郁轻轻抱住他,不发一言的夜晚,一如眼前的人温软默然。
    他想说什么话当做安慰,让简桥心里好受一点。可思来想去,哪一句都不合心意,话到嘴边,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顾郁凑近轻轻吻他,不同于简桥的冲动和发泄,他给简桥的吻缠绵缱绻,一如往常。
    如果非要用一种颜色来形容他们相拥的雨夜,他希望是简桥喜欢的颜色。不论是什么模样,只要简桥能开心一点,就是他所期盼的。
    简桥靠着他闭上眼睛,温润安静,似是累了。顾郁轻手轻脚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手机,打开录音,录下了一段雨声。
    后来顾郁一直担心简桥受伤的手会影响他创作,毕竟是这只手给了他骄傲的一切。
    简桥的手花了大概四五周才恢复,总体来说康复得还算不错。不过这似乎是十几年来他第一次这么久没画画,颇有点儿不适应。
    学校基本结了课,顾郁没有去实习,一直在准备研究生考试,在图书馆从早泡到夜晚直到闭馆也是家常便饭。
    陈方旭不想离开,但经不起杨佳晴三番五次地劝说,还是决定到莫斯科留学去读研究生。不过他现在的时间,一部分在复习,一部分默默跟在喜欢的女孩身后,还有起早贪黑的一大部分在恶补手语。
    自从得知了姐姐的下落,简桥的希望破灭了,更没有什么心思学习俄语。草草应付着实习,仍旧几天几天地待在画室。手还伤着的时候,就看书、研究画册,手一好,就全然不顾医生的叮嘱,不知疲累地日夜绘画。
    顾郁觉得这样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简桥总是把什么都闷在心里,什么都不说。绘画之于他,就如同对于老陈一样,是一个情绪的出口,能让他适当地发泄一下。虽然那段时间他画出来的东西,常常灰暗朦胧,让顾郁觉得密闭压抑。
    不过时间一长,这种漫长的发泄和阴翳过后,简桥渐渐向往常的状态靠拢,脸上多了笑容,偶尔也还与他玩笑几句。
    时间从来不宽慰任何人,时间里的人来人往,才是一剂让人释怀的良药。
    入秋以来,顾千凡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却整日忙碌,成天教冷清画画,恨不得毕生本事全给他。除此之外,又手把手地教给易向涵许多画舟堂的事宜。
    “爷爷,肩膀又疼了吧?”顾郁靠近,坐在床沿,给老头子按摩,“我不是跟您说少操心吗,画画、浇花、跳舞,哪一样不比天天东奔西跑容易的。”
    顾千凡活动了一下肩膀,取下老花眼镜,揉了揉眼睛,接着写自己的绘画笔记,“你个小屁孩,懂什么呀。为人师表,倾囊相授,这是本职。”
    “我不是小屁孩,都长多大了。还以为我背着书包,没有桌子高,成天在您身边打转呢?”
    “哟呵,咱们小宝是长大了,”顾千凡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恋爱也谈了。”
    听到这话顾郁赶紧缩回了手,一下子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问道:“您说什么呢,我哪儿谈恋爱啊。”
    顾千凡回过头,捧着笔记仔细钻研,不停地写着,字迹飘逸潇洒,不愧大家风范。他用笔杆子敲了敲肩膀,示意他接着按,饶有兴趣地长叹一声,“哎呀——咱们小宝出息喽。”
    顾郁心虚地继续给他按摩,不知道老头儿是怎么发现的,难道很明显吗?关小梨看出来也就算了,就连爷爷的眼睛也逃不过?
    “我说呢,向涵你不要,漫衣也不喜欢,”顾千凡握着笔尖顿了顿,笑了一下,“你说你,怎么还给我谈了个男孩子呢,嗯?”
    这下顾郁的脸越发红了,像加了赤色颜料的火红石榴果,娇滴滴淌着水,晶莹剔透还脸皮薄,说一句就更红一分。
    “您……不同意吗?”顾郁小心翼翼地出声问道。
    顾千凡想了想,接着写他的笔记,语气还算轻松,“刚开始心里挺复杂的,毕竟还想抱抱重孙子。”
    “……啊,”顾郁愣怔地应了一声,“那后来呢?”
    “后来吧……我想起你奶奶了,”顾千凡说,“我想起李桂香老同志,当年为了你这个小崽子,教训我的惨状,让我别逼你干这干那的。”
    他沉默片刻,接着说道:“让你去踩一条自己的路,我们要做的,就是支持和鼓励。”
    顾郁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脑袋靠着他的肩膀,沉静地看着笔尖在又旧又厚的笔记本上划过,留下漂亮的墨迹。
    “好孩子,勒死我吧。”顾千凡打趣道。
    “呸呸呸!”
    顾千凡听话地毫不用心地重复,“呸呸呸。”
    “爷爷,您觉得,简桥他……怎么样?”顾郁问道。
    顾千凡思忖片刻,“从画画来说,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将来能成大人物。不过做伴侣的话,未免是最合适的。”
    顾郁有些失落,“为什么?”
    “他的性子跟冷清有点儿像。但是冷清这孩子,别看他面儿上冷冰冰的,里头软得很,保不准那天就化了。可简桥不一定,他心纯,却捉摸不透,天生就是搞艺术的。这样的小孩,你要是能把他融化了,就永远是你的了。要不然,怎么也没法儿长久。”
    顾郁默然,认真想了想爷爷说的话。
    简桥的确很难敞开心扉,哪怕是对朝夕相处、相拥入眠的他。
    他有时候也会觉得不公平,在他们许许多多次深夜谈话的时候,顾郁讲了关于自己的很多事情。就连小时候的糗事、忘不了的伤心事,什么都跟他说。
    可简桥没有,他总是含糊带过,模棱两可。就连关于简明月的事情,也从未从他口中听见过只言片语。
    他倒没有生气,就是觉得心疼。
    简桥不能像老陈一样,把所有心事画成画,封存起来。
    那样的话,他会成为一个无人能懂的奇才,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可顾郁不想他那样。他希望懂得关于简桥的一切。
    “这是我徒儿明月,你那个画展缺了他可不行哪!”
    “不是我说啊老李,他可比你这个老骨头厉害点儿。”
    “小陈,怎么,连小朋友都不帮衬一把,怕他青出于蓝啊?哈哈哈……”
    最近这段时间,简桥日日听着老爷子在外面“吹嘘”自己,一个劲儿地捧,名声猛地往上窜。
    顾千凡不觉得这是浮夸的吹捧,他只是觉得,这是能给简桥的最后的礼物。他需要的不是画法,不是技巧,只是无数个闯入大众视野的机会。
    奈何简桥生性低调,不喜张扬,即使顾千凡有心捧他,也待人谦逊有力、内敛默然,一如既往。不过纵然是沉静如他,“明月”这名号也算是在圈子里立住了脚。
    说大红,倒也不算突如其来,毕竟他在这圈子里已经多年,从前也已经一步步积累起实力和人气。这一年如果圈子里要走出来一个十分吊人胃口的新鲜面孔,则非他不可了。
    到了深秋,顾老爷子拖不住,大病了一场。搬进住院部,日夜躺着,看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慈爱至极。
    这下顾郁无心复习,常常去医院陪他,周末的时候还带着乐乐来看他。
    “小蝌蚪——终于找到了妈妈——”乐乐放下绘着小蝌蚪找妈妈的彩图课本,满眼期待地看着顾千凡,老头子笑着给他拍了拍手,“读得好哇,咱们乐乐真厉害。”
    等到送走了乐乐,顾千凡拉着顾郁,语重心长,“小宝,别考这儿的研究生了。你也是时候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顾郁正削着水果,手一顿,说道:“这儿挺好的。”
    “哪儿用你一直陪着我啊,爷爷才不舍得捆住你的翅膀呢,”顾千凡叹了口气,望向窗外,“你毕竟是学语言的。就这段时间,留学的事情你好好考虑。”
    顾郁愣怔片刻,无话可说。
    “等我好了,还想跟着孙子去外边儿看看呢。你这个小崽子,懂什么。”
    他不是不想,可是一想到老爷子独自在这里,就怎么也放心不下,又怎么狠得下心远赴他乡?
    几个徒弟和亲戚都轮番来陪护着顾千凡。顾郁成日为老头儿嘱咐他的事情发愁,夜里坐在图书馆,看着书只觉得脑袋发昏。
    在这个潮湿的秋季,外面的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冲刷着整个世界。
    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顾郁轻轻放下书走到阳台,接起了电话。
    “顾郁,师父的情况不太好,”那头的易向涵喘着气,急忙说道,“刚进了手术室抢救,你快来。”
    那边话音还未落下,顾郁已经心里一沉,顾不上桌上的书本,大步跑下楼,冲向馆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