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节

作品:《剑出寒山

    拥雪学院第一次招了二百余人,虞绮疏觉得自己搞砸了,霁霄表示没关系,多开一门入道启蒙而已。
    能跟随圣人,是很难得的机会,有些门派对此乐见其成,嘱咐门中弟子,且当做一次稍长的下山游历,多交朋友多学习;也有些门派坚决不同意弟子去参加入学考试,他们认为这是寒山的阴谋,为了诱拐各派优秀天才。霁霄虽然强大到无欲无求,无私奉公,说不定哪天就白日飞升了,但寒山还在人间,还要为门派发展考虑。
    这次实在是冤枉寒山。
    其实直到学院建成,寒山掌门真人才得知这个消息,他也非常好奇——学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霁霄想传立道统,可以收徒,也可以直接做寒山掌门,想定什么规矩都行,何必再建学院?
    他决定亲自下山看看。
    拥雪学院在寒门城外,外观庄严大气,内景生机盎然。
    孟雪里出来迎他,掌门真人汗颜:“我是否叨扰了?”
    孟雪里摆设:“不会。这堂课是霁霄讲入道启蒙,我们坐在隔壁空学舍,正好能听到。”
    掌门真人心中疑惑,心想一位闲散长老也能讲入道启蒙。霁霄来讲,是否太大材小用了?
    只听隔壁霁霄的声音传来:“世界由何而生哪一种力量使时间流逝?天外为何有日月,海水为何有潮汐,所有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真的正常吗?有谁思考过这些问题,可以说一说……”
    掌门真人听得目瞪口呆:“他在讲什么?!”
    孟雪里:“讲课啊。”
    掌门真人面露纠结:“这个阶段的弟子,学习吐纳灵气、入定冥想已经足够。少年修士问题太多,想得太多,念头驳杂,会陷入迷障。唯有一个念头,置心一处,进步才快。”
    这种说法,当然是很有道理的。因为这是无数前辈摸索出来,教导门派弟子的经验。孟雪里不知如何解释:“这……”
    一墙之隔的霁霄又讲道:“答得不错。为了解答这些问题,我们的先辈开始修行,不断探索未知,追求飞升,想去世界之外看看。关于天外宇宙,我有三种设想……”
    掌门真人更崩溃了:“你跟他们讲天外宇宙,他们听得懂吗?说不定还误解你。没有门派会这样上修行启蒙!”
    如果讲课的不是霁霄真人,他会认为对方在胡讲,误人子弟。
    孟雪里却笑起来:“所以这里不是门派,是一间学院啊。”
    掌门真人想了想门派与学院的差别,但从前修行界没有“学院”,这个概念很世俗,市井凡人才会用。
    所以这间学院未来走向何方,谁也不知道。
    孟雪里又道:“有时候咱们不能太高估自己,低估年轻人。”
    掌门真人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春草复生。
    “拥雪学院”秩序井然,再次开门招生,又有一批新生通过考核入学。少年少女们走在学院中,衣摆迎风,神采飞扬,比春花春草更生机勃勃。
    虞绮疏的忙碌告一段落,决定携鼠回家探亲。
    长春峰只剩霁霄、孟雪里这对道侣。
    一切步入正轨,似乎又回到最初——太平年景,三界无事。
    孟雪里也觉得到时候了。那件压在他心底的大事,终于可以提上日程。
    他独处时宁静微笑,周身却萦绕着淡淡寒意。帘外春雨本来缠绵,被他看久了,看出肃杀之气。
    霁霄撞见过几次孟雪里临窗发怔,认为这是“神游宇宙”的后遗症,对小道侣更加关切,时常与对方沟通修行心得。
    然而孟雪里想杀胡肆的心意,随春雨潇潇,一日胜过一日。
    正值蜃兽自觉修炼有成,要回妖界寻梦中老蜃,还想探望雀先明。于是远在妖界的雀先明,收到了孟雪里传来的暗号。
    “阿雀,雪山大王是什么意思啊?这张纸上什么也没写,只有一个‘胡’字。”
    雀先明解释道:“这个‘胡’指的是……咳,其实它是一张符,保佑我打牌必胡。你还想跟我打牌吗?”
    蜃兽想起输牌被捏脸的恐惧,拔腿就溜:“不打不打。我要去找前辈了!”
    等蜃兽跑远,雀先明脸上笑容逐渐消失。
    他盯着那张纸,深吸一口气。
    第160章 吾道不孤
    “刚才那是小蜃吧?他怎么跑了?”飞羽走过来, 拍拍雀先明肩膀。
    “小崽子跑得挺快。”赤初察觉雀先明神色不对, “出什么事了?今晚白河请客吃河鲜, 你来吗?”
    雀先明收拾心情,定定注视着两妖:“认识你们很高兴,我脾气不好, 以前或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赤初、飞羽被他搞懵了:“啊?”
    “以后还按雪山大王的交代做,辛苦你们。”雀先明拍拍两妖肩膀, “我走了。”
    说罢化作孔雀原形, 振翅高飞。
    风月城地处妖界中心,在孟雪里的规划中, 未来要在这里建一座学宫。
    被毁坏的城池如今已重建完毕,由赤初设计图纸, 飞羽组织施工,白河大王监督。风月城变得更适合居住, 不似过去精致奢靡,华而不实。
    建造期间,雀先明每天日出、日落时分绕城高飞, 检查哪里还差些什么。他看着房舍街道一天天从废墟中拔地而起, 接连成片,感到欣喜又宽慰。仿佛看到妖界美好图景。
    地上两妖满头雾水,直到蓝绿色流光消失在天边,才回过神。
    飞羽:“他刚说他要去哪儿?去找小蜃吗?”
    赤初:“不知道,说得好像不回来了一样哈哈哈。”
    飞羽也笑:“走, 吃河鲜去。”
    雀先明一路向西,飞过山岭江河。这个高度,很少能遇到其他鸟族,就算有,也会因畏惧他大妖威压,提前改向避让。
    高空烈风吹得他微微眯眼,白色云雾穿过他斑斓羽毛。他本性喜爱自由,最享受翱翔天地,此时却觉有千斤大石压在心口,像一只飞不出琉璃罩的飞蛾。
    飞过半日,他向下降落。海风腥咸,波涛如怒,雪白浪头卷起,一浪高过一浪。孔雀刚一落地,海底传来尖利啸声,仿若示警。一群鲛族手持三叉戟,冲上白色海滩,瞬间将雀先明团团围住。
    鲛族人身鱼尾,两鬓生鳞,发如海藻,身披轻柔的鲛纱。他们泣泪成珠,有些鲛珠被浪冲上岸,散落在白沙滩间,闪闪发光。
    雀先明却知道他们外表美丽,而性格凶残。两百多年前,他来过这里,想取走沙滩上细碎小珠哄骗胡小圆,不料被鲛族发现,双方动起手来。他那时年轻,妖力不济,差点死在西海滩。
    一群鲛族不由分说,举戟便刺,雀先明化作人身,疾闪数下,险之又险地躲过,却不还手,只朗声道:“鲛族女王可在?孔雀有事求见。”
    海底传来一声喝问:“盗珠者,你还敢来?!”
    众鲛族停下动作。海水分开两边,一位容色冰冷、衣着华丽的鲛人浮出海面,睥睨着他:“别以为有雪山大王为你撑腰,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来鲛族地界抢掠!”话虽这样说,但众鲛知道雀先明妖力、地位今非昔比,两方结怨在先,恐怕难以善了。
    雀先明:“我想要一颗最好的鲛珠。”
    众鲛族恐惧而愤怒,仿佛看到鲜血染红西海滩。
    雀先明举起双手:“但这次,我想用正当方法公平交易,买卖或者交换。”
    鲛族哗然。有鲛喊道:“不能相信他!”
    鲛族女王盯着雀先明打量片刻,忽然笑起来:“那你看这只怎么样”
    她手掌一翻,手心托起一颗明珠,那珠闪烁着柔和光彩,可夜间照物,与沙滩上碎珠相比,如日月比萤火。
    “它是世上品相最好的鲛珠,美丽无瑕,就像天上的星星。”鲛族女王说,“可你拿什么换呢?”
    雀先明:“我带了钱。”
    “钱是俗物。我们拥有鱼尾,可以四海潜游,我们舍弃鱼尾,可以得到双腿行走陆地。你觉得我还缺什么?”
    雀先明:“……不知道。”
    鲛族女王冷笑道:“我还缺一双翅膀!”
    雀先明双目凶光毕露:“你!”
    “我要你拔下双翅一半羽毛。你真心想要鲛珠,就拿羽毛来换。”
    鲛群哄然大笑,扬眉吐气,纷纷嚷道:“拿羽毛换!”
    鸟族养羽,似人族蓄发。华丽的羽毛不仅用于观赏、飞翔,还代表了大妖的尊严。偶尔赠予他人、他妖一支翎羽,是为了表达喜爱,就像雀先明赠给年幼的胡肆。
    落毛凤凰都不如鸡,何况落毛孔雀。这事传出去,雀先明会成为妖族笑柄,再也别想要面子、逞威风。
    雀先明环顾四周,隐约明白些什么,原来有时低头求人,比大杀四方更需要勇气。
    “好,我跟你换。”
    鲛族女王没料到孔雀真的答应,一时愕然,当众说出的话又不好反悔,不禁微微皱眉,抬手示意群鲛安静:
    “养羽不易,你真的想清楚了,这值得吗?”
    雀先明点头,显出原形——
    孔雀一声长鸣,双翅豁然展开,似一匹蓝绿交织的光缎迎风飘扬,忽又向四面崩散。无数羽毛飘下,纷纷扬扬,羽毛根部沾着殷红血迹,洒在白色海滩上,星星点点,如雪地梅花。
    鲛族面面相觑,寂静无声。
    鲛族女王道:“我实在不明白。你要最好的鲛珠做什么?”
    雀先明化作人身,脸色苍白,目光平静。
    他抹去唇边血迹,望向远处天空:“送一位朋友。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
    孟雪里坐在窗前听春雨。后半夜雨声渐歇,月影又从云缝里漏出来,泛着青暝暝的光。
    雨后满庭落叶,天上月色朦胧,为窗边的孟雪里镀上一层光晕。
    算时日,蜃兽已将暗号传到雀先明手中,孟雪里想,以蜃兽的心智,决想不到其中含义,再安全不过。
    房门轻轻打开,放进几缕雨后凉风和淡淡月光。霁霄拂去衣上落花,才进门来。
    “明天,我要回妖界一趟。”孟雪里转头,用一种闲话家常的轻松语气说道,“我在人间停留小半年,与妖界只靠传信往来。虽说赤初,飞羽按我交代做得很好,还有白河帮忙,但我总惦记着那里……”
    人间大局已定,孟雪里提出回去建设妖界,时机合情合理。
    自两界开通商路,“亨通聚源”的暗行由暗转明,碧游、阮灰等半妖更频繁地往来两界,传达孟雪里指示给赤初、飞羽。群妖劫后余生,感念雪山大王救命之义,一边修养生息,一边忙于贸易,无心再起战事。
    “我陪你。”霁霄关上门走近,为小道侣解下发冠,散发梳头。
    “不必。别耽误学院孩子们的课业。”孟雪里笑道,“话本里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咱俩来日方长。”
    霁霄隐约感觉到什么,微微蹙眉:“雪里,无论何时,我总站在你身旁。”
    孟雪里心中一颤,强自镇定:“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