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作品:《桃花入命

    他趁司徒将军吹气如兰之际,拿手指在桌上虚虚勾写,果真凑出一首小诗来,写的是:残喘欣且喜,病躯慨当慷;我若不勇敢,谁替我坚强。
    赵判官细细回想了一遍,颇为自己的盖世才情倾倒,只是当司徒将军把下一勺喂到他嘴边,赵杀便将妙句忘得精光。
    两人一个喂,一个喝,把鸡汤享用了一小半,每道菜肴各用数口,赵判官就吃得大饱,倒在椅子上呼呼喘气。
    司徒靖明这才换了一副筷箸,将残羹冷炙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
    赵杀发现他还未用饭,愈发铭感五内,也想替他夹一夹菜,可惜手上无力,花了半盏茶的工夫才舀起一勺一品山药,又花了半盏茶的工夫,抖抖索索地把菜送到司徒靖明碗里。
    司徒将军脸色阴沉,几不可闻地推却道:“我不必补肾。”
    赵判官累出一身虚汗,不顾头晕耳鸣,一个劲地殷殷劝道:“司徒将军,快尝一尝。”
    司徒靖明只好草草吃完,负气起身。
    赵杀还靠在椅上消食养神,直到司徒靖明走出几步,他才壮起胆子,颇有些羞愧地问了一句:“将军以为……”
    赵判官原本想问,赵某这样苦苦偷生,是否全无裨益,不若趁早了断。
    虽然自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伟男子,不应贪生畏死,更不应轻生重死……
    只是这样苟且活着,既不能替债主四处奔走,也不能为债主分担一丁点愁苦,实在全无意义。
    然而赵杀这句话将将起了个头,想到司徒靖明彻夜照料之恩,诵书开解之义,人便羞惭难言,不敢多提。
    司徒靖明等了片刻,迟迟不见赵杀说完,于是拂袖离去。
    赵判官独自扶着腰,默默挪回榻上,想起今日种种不思进取、好吃懒做之处,诚心诚意地忏悔了一番,而后双眼一闭,继续补起眠来。
    他昏昏沉沉地睡到半夜,突然惊醒过来,把双眼偷偷睁开一线,发现有一道修长人影立在床前。
    再细细一看,便看清那人穿着一身玄衫,劲瘦腰身不盈一握。
    赵判官只当司徒将军又忘了吃药,顿时吓得半死。
    人心思电转之下,非但没想到什么脱身之法,还连带着忆起那碟一品山药壮阳的妙用,愈发心如死灰。
    赵杀满心以为瞬息过后,自己就要以一介残躯,陪司徒将军戏水骑马,落得腰断腿折的收场,不由得眼眶发红。
    可他等了许久,那人还一动未动。
    也不知虚度了多少光阴,司徒将军总算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手炉,压在锦被一角,似乎是怕他寒夜中冻伤了身子,顿了顿,还伸出手来,隔着半寸远近,悬空摸了摸赵判官的脸。
    赵杀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巨浪滔天,又屏息以待,等了片刻,司徒靖明这才轻声叹道:“下一世没有我照顾你了……”
    赵杀听得不甚明白,所幸下一句,司徒靖明便说得浅显得多了。
    那人把声音放得极轻,声音喑哑,浑如叮嘱:“所以,多少……活得久一些……”
    他说完这句话,人就走远了,坐在一豆烛火旁,继续看白日未看完的宗卷。
    赵判官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一回并不是夜游。
    只是他还未弄清一事。
    这人曾勉强答应下来,要照顾他这一世。
    为何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又生怕他的一世太过短了?
    赵杀这样一想,身上便烫得厉害,仿佛是夜色格外冰冷,唯有司徒靖明说的那句话留有余温。
    第三十六章
    此后十余日,赵判官事事仰仗司徒靖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面色反倒红润了些许。
    人极有精神的时候,竟能在将军搀扶之下,在院中走一个来回。
    这一日,赵判官心血来潮,想到府外也走上一走。
    司徒靖明随手把黑羽鹰唤来,在城中盘旋了一圈,将周围无甚人烟的去处查探清楚了,这才答应下来,皱着眉,一层层为赵杀穿好棉衣夹袄,系上领口缝了一圈软毛的披风,遣几名忠仆用一顶小小软轿,将赵杀一路扛到将军府西角门前。
    赵判官下轿时,西角门铁门洞开,司徒靖明已经负手站在门外。
    赵杀强提了一口气,摇晃着跨过门槛,站在司徒将军身边一看,发现街上门庭冷落,行人稀疏。
    司徒靖明低声道:“有什么好逛的?”
    赵判官伸手去牵他的手,拽了两回,司徒将军才沉着脸,同他一路走到街市上。
    迎面冷风吹过,赵杀隔着重重棉衫,依旧冻得打了个哆嗦,弓身苦咳起来。
    司徒靖明站在一旁,替他掖紧了披风,犹豫了许久,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赵判官咳了半晌,人总算缓过气来,脸上不知为何有些泛红,看了司徒将军几眼,而后歪歪斜斜地往前走去。
    司徒靖明在袖中摸着一物,取出半寸,又尽数塞回,踟蹰许久,赵杀就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回来,颇有兴致地打听起来:“将军,怎么啦?”
    司徒靖明猛一闭眼,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决断,将袖中之物攥在手心,用力取了出来。
    赵杀定睛一看,只能看见司徒靖明指缝间的白色软毛。
    赵判官使出浑身力气,一点点掰开司徒靖明的手指,才知道是一对通体雪白的毛绒暖耳,还未回过神,司徒将军已经胡乱撑开暖耳,替赵杀一边耳朵戴上一只。
    赵杀还呆在原地,司徒靖明已经向前走去,口中催道:“不冷了就走。”
    赵判官低头摸了摸暖耳的软毛,忽然极想给司徒将军也戴上一对,他红着脸跟出十余步,额上已渗出点点热汗,忙道:“将军,强身健体之事难以一蹴而就……”
    司徒靖明大步走了回来,断然问道:“累了?”
    赵杀确实已经两腿打晃,只得以实话相告:“当真累……累了。”
    司徒将军回头看了一眼将军府角门,少说也有四五十余步,于是冷声道:“又要我背回去?怎么这般麻烦。”
    说罢,人微微蹲踞,手向后一揽,就把赵杀稳稳背到背上,慢慢往回走去。
    赵判官一时像染了风寒,双颊烫如火烧,刚想把披风抖开,也替司徒将军遮一遮风寒,身后突然追上来一名抱着襁褓的穷苦妇人,畏畏缩缩打量了一阵两人服饰,下一瞬便使出全身力气扑了过来,嘴里哭求道:“老爷!两位老爷行行好吧!”
    赵判官眼看着她要拽上司徒靖明胳膊,忙伸手挡了一挡,那妇人仍不死心,仓促抓住了赵判官拦人的那只手,身上数道黑气窜出,形如疫鬼。
    等司徒靖明以腰刀刀柄撞开那妇人,赵杀手上仍留下一道乌青。
    赵判官自己拿手抹了两把,乌青指印仍在。
    以食指蘸了血,在指印上连画了四五遍平安符,乌青仍在。
    只怪他一时起意,怪他病弱体虚,怪他神通尽失。
    那妇人还在含泪忍痛,苦苦求道:“官老爷,赏点救命钱吧……”
    赵判官嘴唇苍白,半天才道:“将军,放我下来吧,我怕是也染了疫病了。”
    那疫病来势汹汹,赵杀求了几次,就耳鸣眼花,未听见司徒靖明说一句话,未看清他脸上一分神色。
    他昏厥之前,只来得及在腕上画了几道浅显符咒,把疫气困在体内,以免再过了其他人。
    等他再一次醒来,人又到了榻上,门窗紧闭,留着满室药材苦味。
    他嘴里已经被司徒靖明灌了不少药汤,手腕缠着丝线,连到室外,由许多垂垂老矣名医会诊。
    赵判官看见司徒将军仍坐在床沿,忙撑起一口气,一寸寸抬高了手,细细打量自己画在身上的符咒,见黑气在筋脉中来回冲撞,始终不曾泄出一丝,这才如释重负,把手一垂,瘫软在榻上。
    他喘了许久,想起之前的事来,强笑道:“都怪赵某糊涂,硬要出门。好在那妇人也是冲着我来的,将军无事就好。”
    说完,又好生怜悯了一番妇人之贫苦,稚子之无辜。
    司徒靖明忽然问他:“冲着你来的?”
    有一刹那,赵杀几乎以为司徒靖明负人行路时,仍知道自己拿手挡了一挡。
    可若是自己未挡,以司徒将军之神力,哪里闪躲不开?
    只怪自己热血冲头出了府,热血冲头想护着他,万万不能叫司徒将军为此郁愤劳神。
    赵判官这样一想,当即一口咬定:“真是冲我来的。”
    司徒靖明听了这话,微微低下头去,赵判官极想知道他是信是疑,可惜双目昏花,只能看见隐隐绰绰的一个人影,于是又强撑着笑意,提起别的琐事:“多谢将军,请了这么多大夫来看,想必转眼就能治好了。”
    可司徒靖明不肯说话。
    等大夫们交头接耳讨论了一番,配出新的汤药,把热气腾腾地药碗送到门口,司徒靖明亲自端了过来,吹凉了喂赵杀喝下,发现赵杀苦得皱紧了眉,还寻了一块酥糖喂他。
    赵判官偷偷看了一眼疫气缭绕之处,那黑气并不见消散,愁得手脚发凉,脸上依旧堆出笑来,直道:“多谢将军费心,这下好多了。”
    但他这样费尽心力地哄人,司徒将军却气得拂袖起身,立在窗边,久久不语,过了许久,才道:“你给许青涵写封信吧,他问诊疗疾,确有独到之处。”
    赵杀呆了一呆,司徒靖明就冷笑起来:“这也要我替你写?”
    赵判官想到司徒靖明平日对自己的诸多照顾,岂敢再麻烦他一回,讪讪道:“我自己写就成。”
    司徒靖明果真拿来笔墨纸砚,在被褥上垫好一方毛毡,把纸在毡上铺平,替他濡湿笔尖,蘸了墨汁,递到他手中,便在旁边抱臂而看。
    赵杀手抖得厉害,好半天,才开始落笔。开卷颇费笔墨,盛赞了一番许大夫的高洁品性;中途遮遮掩掩说了一番自己偶感瘟疫,诸事不便;收尾才提到治病一事,盼他拨冗前来。
    当写到“诸事费神,伏乞俯允,赵杀顿首”,字迹已潦草凌乱,难以辨识,多亏司徒靖明好心上前,把杂物拨开,信纸小心收起,扶赵杀重新躺平。
    赵判官累得脸色苍白如纸,哑声挤出一句:“多谢将军……”
    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是看不清司徒靖明脸上神色,只听见那人难辨喜怒地说了一句:“等他赶来,少则隔日,多则几日,你先安心养病就是。”
    赵杀连连答应,然而几日过去,许青涵却没有半点消息。
    赵判官眼看着手上黑气更盛,蔓延至腿,亦是心急如火,喝下半碗吊命的参汤后,又求司徒靖明拿来纸笔,重新抖着手写了一封信,言辞愈发恳切,用句愈发谦卑。
    但许青涵仍没有来。
    赵判官虽然极想重磨新墨,再展尺素,然而人染病多日,形销骨立,每日昏睡不醒的时候渐多,暗自伤神的时候渐少。
    偶有清醒之时,也只来得及嗅见满室药香,看见司徒将军坐在榻边的模糊人影,在自己骨瘦如柴的手臂上哆哆嗦嗦地画几道新符,纵然想唤那人坐近一些,拽住他一方衣角道谢,也是喉头腥甜,难以出声。
    有一日赵判官再次醒来,恰好听见司徒靖明在窗下与人争执。也不知司徒靖明是如何指摘的,那小童哭得极委屈,抽抽噎噎地道:“将军,我当真把信送到了,是许大夫不信……”
    赵杀听得心中一颤,而后两人声音骤低,赵判官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听见司徒靖明道:“备好纸墨,我亲自来写。”
    赵判官心中忽然怕得厉害,想说些什么话,但喉中仅能发出嘶哑之音。
    他拼命撑坐起身,想弄出什么动静,叫司徒靖明进屋。
    可他如今境况,即使发现床头咫尺就摆着一张小案,上面还有盛药的瓷碗,也只能拼命侧过身去,将手一点点挪到榻边。
    等赵杀满头大汗,伸长了手,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去够案上瓷碗,还未碰到,人就身形不稳,摔倒在地,一时间周身剧痛,手脚受脱臼骨裂之苦,半天挣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