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欢令(三)

作品:《百媚生

    流言虽然有些荒诞不经, 但有些事儿也没说错。
    沈度带着姬央的确曾出现在渤海之滨。冀州境内隐居的神医华鹊就住在渤海畔。
    沈度尤记得当初带着姬央巡边时, 她说她还没见过海, 让他以后再有这种机会时一定还带着她。
    当时沈度心里想的是“绝无可能”, 如今只余悔恨。那时候如果不是那么不经心, 姬央也许就不会像如今这般决绝。
    临碣石, 以观沧海, 海上生明月,亦有金乌沐浴而出。
    日出吐橙,光丽而瑰。
    沈度立在崖边, 衣袂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侧头看着身边立着的水晶棺。
    棺中有人,只是闭目而寐, 无缘眼前之美景, 但唇畔隐有一丝微笑,却又像是感知了这美景一般。
    然则这自然是自欺欺人的。姬央唇畔的笑容, 不过只是她决绝的证据而已。戚母看那笑容, 自觉伤了自尊, 亦提醒着沈家的背信弃义、忘恩负义。
    沈度看那笑容, 方知姬央原来是那般想离开, 连死都成了一种解脱。
    可惜戚母为了控制他,毒0药成了长眠之药, 他放不过她,以水晶棺藏了, 也要日日相对。
    不过棺材并不是棺材, 亦可说是长眠之床。华鹊对芙蓉液亦束手无策,但见猎心喜,不用给酬金也愿倾力以救。
    水晶棺正是华鹊的建议。姬央如今的状况是最怕受风近气。一旦沾染了尘世之气,身体就会一日复一日衰败。
    以水晶棺藏身,沈度再将棺中气尽吸而出,姬央便被封入了与世隔绝的水晶棺中,成了等待唤醒的睡美人。
    沈度隔着水晶看姬央的时间实在太长,以至于他偶尔甚至会觉得她的睫毛在颤动,便激动地想她是不是要醒了?她练有龟息功,当初是不是使诈在骗戚母?
    时间一日一日的流逝,诸多侥幸,都一一成了绝望。
    沈度伸手隔着水晶摸了摸姬央的眼睑,那样美的眼睛,长此已久的合着,太过浪费而让人扼腕叹息。
    指尖碰不到温润的肌肤,所触皆是冰凉一片,其实这样日日看着,距离未能盈寸,却像是天人之隔,摸不到、碰不得,比起避而不见却是更折磨人。
    可是舍不得呀,就是这么看着,还能看着,已经觉得是莫大的恩赐了。
    太阳从海边上像一个圆球跳出时,有些俏皮,让沈度很自然就想起了姬央活泼的时候。
    在晓庄时,他们也一起看过东山日出。回忆的绮靡瑰丽比这日出之景毫不逊色。
    她的人真的生得很美,夺天地之造化,让任何赞美之词在她面前都显得匮乏,以致很少有人会称赞她的容貌。
    有些人的美需要时时刻刻的赞美,仿佛才能印证她的美。但于姬央而言,这些都是无需的,美似乎本身就是以她为模的。
    可是再美的容颜,日日看着也就不觉得稀奇了,拽在手里的东西,总觉得随时想看就能看到,所以便可以无所顾忌地忙碌,“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这种话谁不知道?可谁又真的当真过?
    沈度看得目不转睛而至痴迷,一直到日耀中天,才回过神来。他用衣袖拂了拂水晶棺上看不见的灰尘,怕姬央听不见所以将嘴唇贴在水晶棺上道:“等会儿再带你来看日落。”
    从渤海之滨转而南下到了泰山,沈度的行踪一点儿也不匆忙,游山玩水似地清闲,瞧着似乎并不着急救姬央。他当时对戚母说的也并非全是气话,这样子平静的待在一起,未必就差过让她醒来。
    姬央如果醒来,连沈度自己都没有脸再留住她。
    在泰山脚下沈度赁了一间小屋,有小孩儿见他背上背着那么大一个匣子,又珍而重之,便猜测里面有糖,一路尾随而不肯离开,引来了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这个年纪早已经知道银子的重要了,那匣子里必定有重宝,伙同了好几个黑小子趁夜摸入了小屋。
    沈度从床上坐起来,用被子将床内侧的水晶棺盖好,对着那五、六个被点了穴的脏孩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吵着我娘子睡觉,她有起床气。”
    不久这条街上就传闻说来了个疯子,说他成日对着一个匣子说话,但谁也不知道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沈度背着姬央在泰山转了一个来月,她说想来泰山,沈度不知道她想看什么,就干脆一处不落地都去走走。
    泰山自古就有不少神迹,所以历代帝王封禅之地都在这儿,且遇仙之说频传。
    沈度带着姬央在泰山转那么久未尝不是也抱着遇仙的侥幸,因为华鹊之所以见猎心喜,真是因为芙蓉液从未有过解药,却有人曾经苏醒过,一个可以解开的难解之题,神医都很有兴趣。
    大雪将整座山银装素裹,寒风在门外呼啸,将漏风的窗户吹得“啪”地一声打在墙上,沈度在床上盘膝而坐,回身低头看了看姬央,将水晶棺上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然后起身走到窗边想将那吵着姬央的窗户关上。
    那窗户一直哆哆作响,像白骨敲鼓一般,遇到个胆子稍微小一点儿的在这屋子里住只怕会吓得缩去墙角。
    沈度关好窗,回头时却见被雪反射进屋内的幽光里,姬央缓缓从水晶棺里坐起,气呼呼地道:“钉那么严实,差点儿没把我给憋死。”
    沈度一动不动地看着姬央,不敢挪动脚步,哪怕是幻觉他也想尽量保持长久一点儿。
    “你干什么站在那儿不动啊?你就不能来拉我一把吗?这什么鬼盒子啊?”姬央抬腿从盒子里跨出来。
    沈度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姬央依旧活生生地坐在床上。
    “我肚子饿了。”姬央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皮,委屈地看着沈度,“怎么这么饿啊,你是不是没给我饭吃啊?”
    “央央。”沈度走到床边刚想伸手去摸姬央。
    却瞥见水晶盒里姬央还安安详详地躺着,可眼前坐着的这个姬央又是谁?
    一时眼前出现两个姬央,让沈度心底的侥幸尽失。
    “你知道我没有醒,其实只是来戏弄你的是不是?”坐着的姬央忽然笑起来,仿佛春花绽雪。
    “你能不能多陪我说会儿话?”沈度贪婪地看着姬央问。
    姬央看了看沈度然后道:“你胡子怎么这么长了?真难看。”
    沈度摸了摸下巴道:“这是免得别人轻易认出来,你不喜欢,我马上剃掉。”话虽如此,沈度却舍不得走,明知这是幻觉,可姬央那样鲜活地看着他笑,他就心甘情愿地自欺。
    “你没有觉得我瘦了?”沈度问着姬央,“我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我……”
    姬央有些无语地伸手揉了揉眉心,戏谑地笑道:“为了骗我醒过来,你连这种话也说得出?”
    她眼睛里有星星,唇角翘起的弧度甜得沈度心神一漾,他下意识抬起了手,却突然顿了顿并不敢去碰姬央,在沈度心里其实清楚的知道,他碰不到她,一摸梦就碎了。
    “我没说谎,央央。”沈度道。
    姬央的眉眼弯成了月亮,“你骗我难道还少吗?”
    “我以后再也不骗你。”沈度道。
    ……
    天亮的时候,沈度揉了揉脖子,他是扑在水晶盒子上睡着的,睁开眼姬央依旧安静地躺着,昨夜那场梦似真似假,却让沈度急切地盼着才刚升起的太阳赶紧落下去。
    幻觉就像罂0粟一般,让人上瘾,一旦没办法得到满足,就会求助于酒、寒食散之类的外物。
    沈度不知道自己还能克制多久,不是他不想借酒消愁,只是怕将来若姬央醒来,看见他那般样子,怕她会不喜。
    即使没有酒,沈度也无数次都想揭开水晶盒的盖子,哪怕只是摸一下也好,能触到那柔软细腻的肌肤,能亲一亲,能真切地觉得她的确还活着,这是极大的诱惑,每日沈度都要在心底挣扎无数次。也幸亏当初他早料到有今日,锁上有机关,极难打开,便是他也要费一番功夫,在这功夫里脑子自然就清醒了。
    蓝风铃第一次见到沈度的时候,他的手指就正在那一人长的水晶盒子的锁上摸索,见她近身便飞速地用黑色的罩子将那盒子盖上了。
    蓝风铃好奇地问道:“你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啊?”用这样大的水晶盒子盛装,必然是至宝,身为苗疆圣女的蓝风铃很有些眼力。
    沈度没有理会上前搭讪的蓝风铃。
    蓝风铃据说是苗疆一百年来最美的圣女,裙下之臣无数,像沈度这样对她视若无睹的男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尤其他还生得那般俊美,那双眼睛里像有载不动的忧愁,让人忍不住好奇、探究,还想替他抹去眼里的愁翳。
    蓝风铃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男人,他不似一般的中原书生那般文弱,也没有中原武夫那般粗鲁,他吃饭的样子很优雅,让人忍不住想跟着他学礼仪,喝酒的样子也很好看,他的酒量很好,蓝风铃在旁边看着他喝了两坛酒却依然清醒。
    蛊不容于烈酒,沈度一进苗疆就只能拿酒当水喝了。
    “你是中原人吧?为什么会到我们这里来?”蓝风铃托腮看着沈度。苗疆偏远,崇山峻岭,蛇蚁毒虫横行,苗人又擅蛊,若非不得已中原人是很少来的,而且还是像他这般的公子。
    (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