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5

作品:《天孙锦

    天地辽阔, 一碧千里, 草原的线条柔美起伏,绵绵流入苍茫蔚蓝的天际。
    边哨有一支队伍站岗, 以界碑为线,相隔半里路,才是狄人的边界, 两边暂且互不相犯, 遥遥眺望彼此,中间的一里路则是无国境区,既不属于汉人, 也不属于狄人。
    士兵们早早就发现今天来了个两个狄族男人, 他们越过狄人的边界, 却没走进汉人的疆土里,只在中间, 坐在一座小山丘上, 手持一根长棍,显然是在等谁。此人相貌奇特, 既像汉人,也像狄人, 雪肤黑发,金眸重瞳。士兵们警惕地注视着他,但因为他并未真的越过边界线, 是以他们也没上前去问询。
    过不多时。
    他们听到嘚嘚的马蹄声, 回头看, 来者是一个俊美的青年,将士们都认得这个青年:“指挥使。”
    沐雩下马,解开大氅披在马身上,将坐骑交给士兵牵走,省得等会儿打起来惊到马儿。达山看到他来了,站起身来。
    士兵连忙说:“指挥使,他们一大早就来了,一直在那里,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
    沐雩说:“他是少林寺的还俗弟子,原法号鉴明。我的老相识,我今天过来就是来见他的。”
    不等士兵回话,沐雩已经提枪离开,朝着达山阔步走去。
    还走到跟前,杨烁就冲他挥手:“沐哥儿!”
    沐雩笑起来:“杨豆豆!”
    时隔一个月相见,他俩还是有些思念彼此,杨烁上来就要熊抱沐雩,半道上被达山拎住后领口:“打个招呼就好了,不要搂搂抱抱。”
    杨烁回头看他一眼:“这有什么的?”
    这达山,嫉妒心和独占欲也越来越强了,把杨豆豆管得也太紧了吧?虽然沐雩心里如此想,嘴上说得却是:“没事。我来得是不是有些晚了?”
    沐雩问:“你们什么时候来了?等了很久了?”
    达山说:“也没多久。”
    沐雩看看他手上拿着的武器:“长棍?”
    达山点头:“我在少林自小习少林棍法。”
    今天不是杨烁打架,他却是几个人之中最兴高采烈的,他非常期待围观这场比试:“顾大哥呢?他不来吗?还是走得慢一些?要等他吗?”
    沐雩摇了摇头:“不必,安之他不懂武术,今日不过来看。”
    杨烁颔首:“也对,那好,那你们赶紧开始吧。我站远些看。”
    “行,话不多说,我们开始吧。”沐雩道,“但请鉴明师兄这次不要再对我放水了。”
    达山按照中原武林的礼仪先向沐雩抱拳致意,沐雩也回了一礼。
    两边的狄人士兵和汉人士兵注意到他们俩的动静,纷纷站在各自的边界线上,望着他们。
    “指挥使是要做什么?他们要比武吗?那个狄人是谁?”
    “指挥使说是他的旧相识?他为什么会认识狄人?”
    “我怎么觉得那个男人长得像狄人的达山可汗?听说他们的达山可汗就是金眸黑发,身高九尺。”
    “指挥使以前就曾在陛下面前打败过狄人勇士!似乎就包括他们的可汗!肯定会赢的。”
    “可汗原来是在等那个汉人吗?那个汉人是谁?”
    “他们要打架?那个汉人站在我们可汗面前像只小羊崽,能行吗?”
    “长得跟个女人似的。”
    “我们可汗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定然不会输的。”
    一枪一棍敲在一处,发出“铮”一声响,犹如石子落入平静的水面一般,这轻微的声音震荡像是一道涟漪波纹,以他们两人为中心,极快又极慢地扩散开来。
    这次沐雩一开始就拿出了他的真本事,他冷着脸,瞳孔急缩,长枪在他手中如生一臂,进退自如,又似长蛇游走,无比灵活。他自十四岁时开始练长枪,到如今已有十年了,甚至还自行参悟创立了一套枪法。顾师傅曾说,在其有生之年,沐雩在习武方面的资质也是数一数二的,是以他才能进境千里,江南门派林立,绿林好汉如过江之鲫不胜其数,沐雩在年轻一辈之中也算是能数得上号的了,这些年走南闯北得历练,他又是武官,每日勤练不辍,沐雩自认并非弱手,和秋狩那时比不可同日而语。
    可没想到到了达山面前,仍然是找不出半点破绽。
    之前和杨烁对招,他能感觉出杨烁的风格仍然是少林,而达山则不太一样……果然秋狩时他放水太多了。沐雩心情凝重地想,或许当初达山去武林各大门派踢馆,并不仅仅只是比武而已……
    沐雩压根没有余力,他咬紧牙关,勉力支撑,也不过在达山面前走了二十七招,便开始觉得吃力了。
    而他能感觉到,达山大概没有多么认真,或者说,他根本看不透达山究竟用了几分功力。
    第二十八招时,沐雩打红了眼,杀气微露,一狠心,索性削了达山的木棍,下一刻达山的棍子就重重敲在他的长枪上,枪身一震,震至他手心,好似游鱼摆尾,他手掌刺痛,有那么一瞬间略松了下,便是这一瞬间,达山将长枪挑飞,木棍的断尖儿抵在沐雩的喉前。
    须臾之后,被高高挑飞的长枪才在两步之外落下,枪尖朝下,深深扎进土中,枪身扔在微微摇晃。
    沐雩此时已经重新平静下来,举手:“是我输了。我心服口服。鉴明师兄您上次放水放得也太多了。”
    沐雩第一次觉得心惊胆战,输给达山并不出他所料,本来他理智地猜测这次两人比武,他赢达山的几率至多两三成,这还是他高看自己的结果。可令他最忌惮的是,他甚至没感觉到达山的杀气,达山太平静了,呼吸都未乱下。现在打完了,他喘-息早就不稳了,达山还同开打之前一模一样。
    达山把棍子收回去,说:“你明知道上次我不可以赢。输给谁都一样,只要是汉人就行了。输给你,好歹还可以给你一份名声,你们中原武林,不是最讲究这种虚名吗?”
    沐雩走过去,把长枪从土里拔出来,说:“我不在意这样。下回你还想故意输,不如输给杨烁,他好这个。”
    两人打完这场架。
    沐雩累极了,一屁股坐下来。
    达山问:“打完了,你准备回去了吗?”
    沐雩说:“晚饭前赶回去就行了,那不着急。”
    杨烁好不容易见好朋友一面,舍不得沐雩走:“那不如我们招待你吃午饭吧,你跟我走。”
    沐雩笑了笑,说:“不如我招待你们吃饭,你们跟我走。”
    达山也席地而坐,说:“那就在这里吃饭吧。也只有现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既不属于汉人也不属于狄人,没有敌友之分,在这里,我们只是达山、杨烁和沐雩。”
    沐雩击掌:“好。”
    狄人士兵听从可汗的命令,送来了编织精美的毛毯、牛羊肉干、油酥茶,沐雩也让汉人士兵,搬了三坛美酒,拿了一篮子芝麻面饼、还有柴炭和火炉。
    他们用石头垒了个小灶,烧起柴,架起铁锅,煮上一锅肉汤,三人围炉而坐,大口喝酒。
    杨烁酒量不好,还特别爱喝,没喝几口就醉陶陶了,乐呵呵地说:“现在这样挺好的,以后我们有机会也来这里,痛痛快快打架,痛痛快快喝酒。”
    沐雩喝的斯文,他不直接对着坛子喝,倒在一个海碗里喝,闻言白了杨烁一眼:“你以为我是你啊?整日无所事事,我如今当了指挥使,很忙的。”
    杨烁打了个酒嗝:“嗝,当、当年,你还对我说,那些什么当官发财的事,你一概没兴趣,转头你就反悔了。你说你这人,是不是言而无信?”
    沐雩:“呵呵,我是说过,但那不是安之希望我科举考试吗?”
    沐雩想起当初顾雪洲被人抓走的事,如今回忆起来仍叫他心有余悸,也是那一次,让他深刻地意识到,他之前想的偷了安之就去边疆过无人认识的日子是多么的天真愚蠢。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沐雩感慨说:“我要是不当官,没有钱,无权无势,两袖空空,我就保护不了安之,也无法让他过衣食无忧的生活。我本想找一块清净地,找来找去,我才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清静之地。”
    杨烁挠挠头:“我不懂。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每日跟他们去牧羊牧牛,唱歌,什么都不用担忧。”
    沐雩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达山,不知该说什么好。杨烁以为是这样,可事实未必如此,他太单纯了。
    甚至有一刹那,沐雩想不管不顾地直接把这傻子带走。
    这时,达山开口了,他问:“沐雩,你以后想做什么?”
    沐雩饮尽一碗酒,用匕首挑着一块肉干,烤软了以后吃,香味四溢,他一边烤着,一边说:“想做什么?没想做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安之和我在一起就好了。旁的我都不管。”
    达山摇了摇头:“你明明很有能力,可以庇佑很多人,你却只安居一隅吗?这样就满足了吗?”
    沐雩嗤笑一声,相当自私自利地说:“是啊,我对安之以外的人毫无兴趣,我管他们去不去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过我自己的日子就罢了。”
    杨烁说他:“你这家伙,目光可真狭隘。你说轻点,你那边的士兵要是听见他们的主帅竟然说这样的话,还不得大受打击?”
    沐雩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啃起肉来,大口吃完,反问达山:“那你呢?达山可汗。你心胸宽阔,惦记着整个部族,你准备接下去怎样做呢?”
    “我?”达山望着苍茫的天空,看不到顶,也望不到边际,他轻声说,“我的愿望不大,我只想我的族人能吃饱穿暖,不再有孩童冻死,老人饿死,这就是我的心愿。”
    沐雩愣了愣,笑了一声:“你这也太贪心了吧?”
    达山说:“我知道不可能完全做到,但要是在我有生之年,能做到像你们中原那样衣食丰足,我就心满意足了。”
    沐雩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喝酒,转头去和杨烁说话。
    达山又说:“沐雩,我有一事想托你求一下顾先生。”
    沐雩问:“什么?先说来听听。”
    达山说:“我们族内没有你们中原那样的大夫,每次有人生病,就是嚼些草药,请个巫师过来跳舞,接着听天由命。我想送两个孩子过去,跟顾雪洲学医术,你看是否可以?”
    沐雩没有马上答应,而是闷声喝了好几口酒,说:“我会去和安之说,但答不答应,就看他的意见了。”
    既然沐雩都这么说了,肯定会去说的。达山多少有些了解顾雪洲这个人,那是个烂好人,当年连沐雩这样的人都肯救,听说他收学生连性别都不问,想来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答应的。
    沐雩喝完一坛子酒,直接把酒坛子砸了,酒着一股直冲冲地酒劲儿,把杨烁从地上拉起来,直接了当地说:“跟我回去吧。豆豆。回家吧,回去做你无忧无虑的漕帮少主。”
    杨烁愣了愣,并不强硬,但是坚决地撇开他,说:“……沐哥儿,你想和安之在一起,只要和他在一起,去哪都可以。我也是这样想的。”
    沐雩沉默了下来,当着达山的面说:“不一样,真的不一样。狄人和汉人终究是不能在一起的。我怕你到时候左右为难。不如早点快刀斩乱麻。”
    杨烁对沐雩笑了下,认真地说:“谁说不能呢?我不相信那些。当年城东的算命瞎子还说我活不过三十,你看,我现在不还活蹦乱跳的吗?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必担心,有我在,师兄他和以前的那些可汗不一样,他不是他的父亲,他在佛前长大,熟读佛法,心底仁厚。不会和中原打架,他答应我了的。是吧?师兄。”
    达山点头。
    沐雩心口堵得慌:“……”
    达山牵着杨烁的手,虽没说什么,可他根本也不需要说什么了。
    草原风大。
    沐雩的大氅里灌满了风,被吹得鼓起来,猎猎作响。
    杨烁说:“今日玩得痛快,沐哥儿,改日再见啦。”
    说完,两人手牵着手,亲昵地走了。
    沐雩望着他们的背影,直至亲眼看到杨烁跟着达山一起走进了狄人的领土分界线,他心底恍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怅,停滞了片刻,这才转身,缓步走回了汉人疆土智商。
    踏过界碑分界线。
    士兵把他的马被牵来了,沐雩骑上马。
    他也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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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卧槽,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大情节了。第九章写完就完结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