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作品:《不平则鸣》 她甚至想听周文棠再多讲一些过去的故事,她很想知道,在他们相遇之前,他遇到过怎样的人,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少年时的他,到底长得何等俊秀,以至于男扮女装,旁人都不曾看出端倪。年少之时,他待在女人堆里,又可曾对某个女将军动过心思?
徐三越想越是好奇,可周文棠却是话锋一转,垂眸说道:“按理来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但我兄弟二人,二十余年未曾相见,年少之时更是势不并存,着实谈不上有何往日情分。他既然敢对你下手,那就绝不能轻饶了他去。”
他稍稍一顿,勾唇一哂,似是自嘲道:“可惜我娘临终之时,还逼着我二人起誓,要相依为命,不弃不离。如今,怕是又要让她失望了。”
徐三一时为难,竟也无言以对。
怪不得宋祁说过,光朱内部,也对妖僧分外忌惮。是了,他长得与周文棠一模一样,光朱对他定然不会尽信,所以才会给他下蛊。若是官家知道了周文海的存在,肯定也会怀疑起周文棠来。
二人政治立场,截然相反,又都固执己见,绝不肯“弃暗投明”,这就注定了不会有何团圆结局。兄弟阋墙,这是改良派与革/命派之间,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也是这畸形时代无可挽回的悲剧。
她轻轻抚着男人的肩,温柔笑道:“我若见了他,会劝说他的。他若肯弃暗投明,我就姑且放他一马。他若不肯,那我就下手轻些。”
她话音刚落,周文棠的大手,忽地覆上了她抚着自己肩膀的小手。
徐三一怔,红着脸正要抽回,手便被周文棠紧紧攥住,甚至还轻轻抚摸,而这男人,面上却十分严肃,口中仍沉沉说着正事:
“文海擅长易容,但你记住,无论他是以脂粉涂抹,还是戴了人皮面具,你只要浇上滚烫开水,他便会立时现出原貌。”
徐三闻言,先将手抽回,接着无奈笑道:“脸都被烫熟了,可不就现出原貌了么?你呀,到底是多恨他那张脸?”
男人低笑,紧盯着她不放,轻轻道:“我当然恨。我怕他用这张脸,骗了你去。”
“想骗我?就连你这老狐狸,都还得再等几百年呢。”徐三笑着瞥他一眼,起身去将窗子推开。
窗扇一开,顷刻之间,风雪扑面而来。徐三倚于窗下,面朝风雪,皮肤也白,衣衫也白,宛如一尊玉人,周身带着寒气,眼角眉梢,藏着淡淡愁色。
周文棠拢着鹤氅,眯眼凝视着她,却是不由沉思起来。
幼年之时,他母亲曾教他兄弟二人识字,用的是拼音启蒙,之后又教了阿拉伯数字、乘法口诀、五线乐谱,甚至还有简单的英文及医学常识。
前两日他抱着昏倒的徐三回房,不经意间,瞥见了唐小郎留下的遗书,皆是由拼音写成。遗书底下压着的账本,封面上记录月份日期,用的还是阿拉伯数字。
娘亲直至临终,都不曾提及自己旧事,她身上的种种谜团,都随着她的逝去,一并掩埋。周文棠下山之后,方知母亲所授,何等惊世骇俗。或许,徐三有朝一日,能清楚明白地告诉他,她和他的母亲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处。
他深知,直到那一日,徐三对他才算是真正的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脑洞太清奇了,显得作者竟如此平庸哈哈哈
不过没关系,我觉得后续有你们猜不到的情节
第226章 鸳鸯只宿双生树(二)
鸳鸯只宿双生树(二)
十二月末,黄梅花绽。是夜, 红阳禅院中, 徐三裹着白绫袄儿, 斜倚榻上, 一手捧着徐玑送来的信报,另一手则端着半碗汤药。
当年徐三被常缨伤及下腹, 如今又因心怀不舒, 终日思虑, 旧伤复发,红肿难消,只是即便如此, 徐三却是复仇心切,十二月初,便住进了大相国寺的红阳禅院。只可惜转眼过去了半个多月, 光朱之案, 仍是进展甚微。
红阳禅院,着实说不上大, 禅院之中, 有僧尼七名, 五男二女, 皆是妙应法师之徒儿。对于这七人的来历、背景, 徐三几乎是倒背如流,可看来看去,似乎找不到甚么破绽。
徐三眼睑低垂, 读着信报,只见徐玑这回送来的,倒也有几件顺心之事。
一来,她派到郑七身边的两个乐户女子,果真有些手段。徐三原本想着,这二人之中,但凡有一个能勾搭上那薛家公子,那她便是不曾白费心思,可谁知这二人竟都爬上了薛氏之榻。白日里郑七一去训兵,这三人便在屋中,同宿同眠,甚是快活。
徐三读至此处,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转而又往下看,只见说过了郑七之后,徐玑又提起了崔金钗来。
先前常缨刺杀徐三,便是受崔氏指使。多年以来,崔金钗明着呢,是屡次三番,上书弹劾,罗织诬陷,私底下则是使出百般伎俩,或是暗中作梗,或是造谣生非,亦或是派人刺杀。
徐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也有些厌倦了,只想将这分外棘手的穿越同胞,尽快解决,永绝后患。
只是崔金钗身边,养了不少习武之人,若是徐三想以牙还牙,派人暗杀,只怕实难奏效,反倒还会使其警觉。思来想去,徐三还是想以官家为棋,用这比天还大的皇权,压得崔氏再难翻身。
若说官家有何忌讳,一忌变革,无论是崔金钗先前给男子裹足的提议,还是徐三在北地禁娼之举,都是犯了官家大忌;二忌分权,前有揭竿而起的瑞王,后有北地称雄的徐三,一旦威胁到了官家的统治,那这妇人必是毫不手软。
三来,官家最忌光朱,无论何人,但凡跟光朱有所牵扯,官家都是宁肯错杀,绝不错放;这最后一忌,便是官家的心头肉,三大王宋祁。
如今官家还想留着薛鸾一系,好给宋祁练手,但眼瞧着官家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已是气咽声丝,五痨七伤,薛鸾一派,早已是在劫难逃。
崔氏之沦亡,不过是迟早的事,但徐三如今已有些等不及了。因此她才让徐玑,多方搜罗崔氏罪证,只待时机合适,举发弹劾。
徐三微微蹙眉,往下看去,只见徐玑已找到实据,说那使人成瘾的喜雨膏,乃是出自崔氏之手。徐三见此,不由心上一沉。
先前在北地之时,周文棠与她书信往来,曾提及这喜雨膏之事,说开封府中,不知何人,对这喜雨膏做了改动。男子涂抹之后,不但会燥热难当,金枪不倒,更还会生出幻觉,甚至对此成瘾,几日不抹,便浑身瘙痒,痛苦难耐。
先前京中有官宦子弟,被奸人使了这药,坏了清白不说,还对这膏药上了瘾,日日都要抹药,抹完了便要与女子欢好。不过半月有余,这公子哥儿便于鸳鸯帐中,赤身猝亡。
因着此事,官家还下了禁令,说此物败俗伤风,使人丧德丧志,如有收买持有者,皆枷号一月,女子流放烟瘴之地,男子没入贱籍,充入教坊。徐三若是能摆出证据,指认崔氏为幕后主使,便是不能将崔氏就此扳倒,也能使其大挫元气。
徐三微微勾唇,抬手饮尽汤药,正欲去书案后头,给徐玑回信,谁知便是此时,红阳禅院那两个小尼姑,忽地从门后探出了头来,有些胆怯地小声道:
“三娘子,记得你说过,想去后山温汤,泡上半柱香的工夫。今夜浴院开了,只供女客女尼,不知娘子可欲跟我二人同去?”
大约七八年前,徐三来这红阳禅院之时,院中只有僧人,没有女尼,还令徐三大为疑心。如今再来,红阳禅院里多了两个小尼姑,都才十四五岁,纤细可爱,娇小玲珑。
照理说来,光朱妄图复行男尊之制,对女子分外鄙夷,因而教中之人,绝不会是女儿之身。但是经了潘亥之事后,徐三对于这两个女尼,仍是不敢尽信,况且她还记得金元祯的婢妾姜娣,生在女尊国,却心甘情愿,为了金元祯伏低做小,以至于失宠之后,郁郁而终,使人慨叹。
性别,并不等同于阵营所属。
饶是这二人天真烂漫,徐三也仍不敢掉以轻心,只淡淡一笑,温声道:“你二人先去,不必等我。我这案牍劳形,实难脱身,不知要忙到何年何月去了。”
那二人见她婉拒,眸中似有失落之色。徐三见了,也不曾有一分心软,待到二人远去,她这才缓缓走到案后,提笔回信,写罢之后,唤来隐于院中的心腹,让她交予徐玑之手。
待到夜深人静,徐三估摸着时辰,想那后山浴院,多半不剩几人,这才收拾衣物,朝着那温泉池走去。
大相国寺后山这浴院,在开封府中,颇为有名。其中这温泉,因色带微红,可饮可浴,故名为朱砂泉,据说可祛风通络,疗治百病。
徐三对于这所谓温汤浴院,原本不甚上心,可周文棠却对她的身子很是忧虑,屡次来信,让她去朱砂泉中一浴,徐三实在无奈,这才会对小尼姑提及。
却说月笼云暗,积雪飞霜,徐三怀捧衣物,缓缓走入浴院,遥遥便见轻烟阵阵,热气氤氲。她立于檐下,抬眼一望,便见那泛着微红的温泉池中,空无一人,惟余微波细浪,汤泉水沸。
四下极静,只不远处有个小亭,亭中有个尼姑看守浴院。许是夜深之故,她困意上涌,头靠着柱子,将就着打起了盹儿来。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徐三收回目光,又瞥了汤池一眼,这便走入房中,更换浴衣。这所谓浴衣,在这时代又称汤帷,或是以棉布织就,或是用丝纱制成,最是轻薄不过。
徐三换上浴衣之后,便踏着木屐,走出房门,朝着那沁了血似的汤池走去。白雾氤氲之中,她褪下木屐,沉入朱砂泉中,只觉蒸蒸热浪,扑面而来,令她不由闭上双目,细细感受这喷涌热意。
双眼闭上之后,听觉则更加敏锐。
忽地,一片静寂之中,她听见有低微的脚步声,朝着自己,愈行愈近。
近了,又近了。
徐三猛地睁开眼来,望向岸上,只见弥散白雾之中,却是有一女尼,身着纱衣,正紧紧捂着胸口,以那一双小鹿般纯净的眸子,分外小心地打量着她。
这女尼的纱衣之上,绣着几朵粉白交织的花儿,徐三瞥了几眼,只觉得有些眼熟。她顺着往上看去,却见来者并非生人,正是红阳禅院的女尼之一,年才十四的庄颜。
庄颜认出她来,立时抿唇笑了,娇声说道:“原来是徐姐姐。我怕是那些脏和尚,趁着半夜,偷来这池子里了,幸亏不是。”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浸入池中,纱衣沾了热汤,紧紧贴在身上。她衣裳上的那几朵娇花,霎时仿若开在了玉臂上似的,隔着白雾望去,竟有妖冶之气。
徐三垂眸,淡淡道:“你乃是出家之人,万不可与我姊妹相称。”
庄颜一怔,赶忙认错道:“是,是贫尼错了。我,我初入寺中不久,是由主持指到妙应禅师门下的,连师父的面都还不曾见过。如有失言,三娘莫要怪罪。”
徐三摇了摇头,不曾多言,很是冷淡。庄颜见状,也不敢上前,只稍稍离远了些,缩着身子,浸在微红池中,着实楚楚可怜。
徐三故作漫不经心,抬起眼来,忽见不远处那亭子当中,看守汤池的老尼姑,身子有些僵硬地站了起来。紧接着,那妇人面色木然,缓缓走到了汤池边来,低垂着头,望着朱砂泉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庄颜似是被那妇人吓住了,赶忙又挨得徐三近了些,颤声对她道:“三娘,她,她怕不是被魇住了罢?”
徐三瞥了她一眼,起身欲走,可谁知便是此时,那妇人忽地跪在岸边,抬手撩了下泛红池水。
她指尖一入水中,立时便有轻浅涟漪,接连荡开,徐三原本正紧盯着她那指尖,此时一见涟漪,也不知为何,忽地头痛欲裂,好似那妇人之手,并非是在撩拨池水,而是一把钻入了她脑中来,狠狠抠挖着她的脑筋。
徐三心上一沉,只听得庄颜不住呼喊,她明明就在身侧,紧抓着自己胳膊,可那娇滴滴的声音,却是忽近忽远,恍若隔世一般。
徐三痛不欲生,双眸紧闭,忍不住哀吟出声。可就在这时,那折磨着她的痛意,忽地如潮水退去。
徐三怔怔地睁开眼来,只见自己坐于舟中,面前有一白衣郎君,背朝着自己,手持桨板,泛舟而行。
轻舟一叶,自翠茎风荷间,荡出点点涟漪,分开片片浮萍。徐三望向天际,只见圆月摇金,余霞散绮,那壮丽的落日景象,直看得她神思恍惚,一时忘言。
一切皆是似曾相识。
这是崇宁八年,六月廿四,观莲节当日,她与晁缃泛舟赏荷,在莲花围簇之中,头一次亲吻彼此。她无数次梦回当年,都比不得眼前所见,真实清晰。
徐三薄唇紧抿,立时拧了下自己的胳膊,确实有实实在在的痛意。她眉头紧蹙,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望向那白衣少年,心中暗想道:
难不成这十年仕途,都不过是黄粱一梦?状元之名,文豪之号,赫赫军功,高官厚禄,皆是虚妄?
难道悲欢聚散,一切种种,竟都只是她在舟上小憩,所梦之幻境吗?
第227章 鸳鸯只宿双生树(三)
鸳鸯只宿双生树(三)
徐三尚还发怔之时,晁缃已然低头吻了下来。她木然坐于舟上, 仰头望着绮霞绯云, 只感觉那白衣少年轻缠浅吮, 如柔风甘雨, 与从前相比,丝毫未变。
渐渐地, 莲花也暗了, 荷叶也暗了, 天地之间,只余少年的一双眼眸,温柔而又清亮。徐三眉心微蹙, 抿唇看向晁缃,只见他笑意轻浅,低喃着唤她小碗莲, 接着将她扯入怀中, 压在舟上,那修长好看的手, 悄悄伸入了她衣衫内来。
晁缃的手, 分明未曾沾过水露, 可此时竟带着湿意。徐三被他指尖的凉意一激, 骤然双眼大睁, 清醒过来。
她薄唇紧抿,望着这早已作鬼的旧情人,虽有不忍、纠结, 但仍是狠下心来,猛地使力,一把将那白衣少年推入水中。
少年猝不及防,跌入莲阵。他的身子浸入池水,手则紧紧抓着木舟边沿,而那张俊俏面庞,面无血色,分外苍白,实是可怜。
“小碗莲。”
“小碗莲!”
他一声声唤着,哽哽咽咽,愁眉泪眼,不住地苦苦哀求。徐三看在眼中,却是再无一丝动容,只抬起手来,将那少年抓着小舟的手指,一根接着一根,硬生生地全都掰了开来。
终于,晁缃不再唤她了,那一抹白色身影,重重沉入湖中,消失不见。莲花围簇,浮香阵阵,徐三坐于舟中,忽地听得耳畔有一声音,似男似女,雌雄莫辩,低低笑道: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徐三一惊,立时起身,朝着四下看去。她看着看着,只见周围景象,不住变幻,少顷过后,她身下的小舟忽地倾覆,涟漪泛开,她亦沉入湖中,水呛入肺,甚是难受,饶是她精熟水性,一时也挣脱不出。
浮浮沉沉,不知多久,忽地有清明袭来。徐三再一睁眼,便见雾气氤氲,迎面而来,自己正躺在汤池岸边,而四周所围,则是贴身保护自己的那几名下属。
她低咳几下,撑着胳膊坐起,接着哑声道:“庄颜,还有那看守浴院的女尼,速将她们带来。”
下属面面相觑,其中有一女子皱眉答道:“三娘,庄颜念过晚经之后,早已歇下。子时夜半,浴院便无人看守,当值的女尼也已回了禅院歇下。这二人,似与此事并不相干,娘子当真要将她们带来?”
徐三心上一沉,再一细问,却原来这几人在旁看守之时,竟不曾见过守院妇人,更不曾见过庄颜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