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 第80节
作品:《渡厄》 正当百里决明攀上窗,要跳下去的时候,女人摘下脖子上的项链放在地上,捂着脸转身,身体后仰,落下了高墙。所有人惊呼,屏住呼吸,只见她的身影就像飘然的红绸,没入呼啸的风。
高墙遮挡住了他们的视野,没人知道那个即将返回中原的男人有没有接住阿兰那。众人等待着,半晌之后,一个男人骑着马的背影出现,向着远处蓊郁葱葱的密林狂奔。他的怀里坐了一个女郎,黑发和红绸放肆地飘扬。
“阿兰那!”所有人疯了似的大叫,“天女出奔了!天女出奔了!”
般遮丽铁青着脸庞下令:“骑手出寨,拦住他们!不可伤天女!”
寨门洞开,数不清的箭手骑马奔出王寨,霎时间成了一股黑潮,淹没碧绿的草地。迦临亦在其中,长箭搭上弓,瞄准远处疾奔的百里决明的头颅。弓弦拉满,漆黑的箭矢犹如飞星,呼啸着撕裂长风。玄衣男人偏头,箭矢擦过他的脸庞,带出鲜红的血液。他眼也不眨,握住了箭矢的前端,握住的那一刻箭矢燃烧,消失成灰。更多的箭矢袭来,织成一片黑雨。他伏低身子,将女郎护在身下。他们的身后,玛桑的箭手急速逼近,马蹄声滚滚如雷。
人少胜不了人多,王寨的消息会通传所有阳木寨和阴木寨,守卫的千眼尸会把守住防线,天女和百里决明无法从他们的包围中逃离。
然而正在此时,密林前方出现无数气旋圆圈,空气仿佛凝结,从中心开始出现银色的涟漪。虚门一个接一个地开启,气旋连成一片,中间的光景渐渐清晰。虚门连接了抱尘山和玛桑,山海般排列成阵的白衣儿郎踏出虚门,剑指玛桑。袁氏子弟率先放箭,金箭掠过最前方那对男女的头顶,飞鸟似的扑向玛桑箭手。许多人的马匹中箭,箭手跌落在地。迦临勒停马匹,拔出长刀,将一枚金箭击落。
男人和阿兰那纵马跃入仙门儿郎的围阵,阵列倏地分开,又合上,将阿兰那和他护在身后。
般遮丽策马而出,遥遥大喊:“中原人,你们是什么意思?”
白衣儿郎沉默地分开队列,露出身后的青衣郎君。那个男人唇畔含笑,眉目生光。他站在所有人的最中心,自有一番屹然不动的威仪。生前的百里决明策马来到他身边,他朝阿兰那伸出手,阿兰那就着他的手下马。
“百里渡,”般遮丽压抑着怒火,“把天女送回来!”
仙门中有人怒斥:“大胆,你竟敢直呼大宗师的名讳!”
百里渡看了他一眼,只是轻飘飘的一睨,却仿佛有飘霜无数,那人登时一凛,心惊胆战地退避后方。百里渡上前一步,朝般遮丽遥遥作揖。
他开口,嗓音清越如佩环相击:“承蒙玛桑多日照顾,百里渡无状,阿兰那,我带走了。”
王寨里众人哗然,许多人愤愤不平。百里决明站在高台上眺望对峙的他们,白衣人群当中,阿兰那的红裙艳丽如火,又像一把刀,鲜艳得如此刺目。离得太远,阿兰那的面容依旧模糊如雾,他最终还是没能看清她的脸庞。
女郎用力朝王寨里的人们挥手,然后两手笼在嘴巴上,大声喊:“对不起,我把六瓣莲心放在箭台上了,你们找别人当天女吧,我要和阿渡还有阿弟去中原啦!”
不要去。不要去。
百里决明的头又开始痛了,心域的深处,夕阳上的裂纹在延展扩大。
脑海中恶童的声音响起,可是它来得那么遥远,好像是从时光的罅隙里悠悠飘出来的回响。
——“真搞不懂,为什么他们都喜欢你?”
——“没办法,本天女就是除了美貌一无所有。臭小子,你知道为什么我是天女吗?不是因为我餐风饮露,也不是因为我不老不死,是因为我是天下第一——大!美!女!”
——“骗人,我看见你长白头发了。你看,一根、两根、三根。”
——“那是因为生了你啊,你这个笨蛋!”
“前辈!”裴真拥住了他,“你怎么了!”
远方,阿兰那步入了虚门。虚门缓缓关闭,玛桑人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天女消失在风烟尽头。
“不要让她去中原,裴真。”百里决明痛苦地低喃,“不可以去!”
不要去。不要去。
你会死的啊……阿兰那!
第115章 昔我往矣(四)
裴真轻轻触碰百里决明的头发,“前辈怎么了?”
这家伙在箭台上发了一炷香的呆,远方墨绿色的山脉起起伏伏,群山拥挤着逶迤而行,偶尔可以看见阴木寨和阳木寨的浓黑的瓦片,阳光明灭下折射出灿烂的光。天女已经走了,抱尘山和中原仙门都撤回了虚门。王寨前的草地空空如也,徒留下马匹践踏的痕迹。有懵懂的小孩儿赤着脚丫子拾捡遗留的箭矢,拿回家当柴火烧。
谢岑关盯般遮丽去了,留裴真在这儿照料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眺望远天孤单的浮云,说:“没怎么,心情不好。”
裴真眯起眼睛,问他:“方才想起什么了么?”
百里决明下意识否认:“没有,就是心情不好。”
裴真捏他脸蛋子,“撒谎的前辈不乖,小心我罚你。”
“嘁,你怎么罚我?”百里决明别过脸,“看到了点儿恶童的记忆罢了。”
从进入般遮丽的记忆开始,他就总有一种要大难临头的感觉。他不愿细想,记忆深处仿佛有一个恐怖的深渊,里面有许多东西拼命想要往外跳。他看到了生前的自己,还看见了活着的阿兰那,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望着那个玄色衣裳的冷漠青年,总觉得是另外一个人,另一个陌生……但又熟悉的人。
百里决明忽然问:“裴真,你觉得……那个‘百里决明’和我像么?”
“前辈为何突然这么问?”裴真外头看他。
“我总觉得我和他不像,”百里决明盯着自己的手掌,“他医术那么厉害,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种十棵草药,七棵会死,剩下三棵是寻微帮我照看的。人体穴位、草木药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和他,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他越想,心越慌。如果他不是百里决明,那他是谁呢?
他睁大眼睛,满眼惊慌失措,这是裴真头一次看见他这个模样,记忆里的师尊永远骄傲得意,胸有成竹,他从未如此张皇,像一个迷路的小孩。
裴真看着他,心里头闷闷的。
他摸摸百里决明的脑袋瓜,说:“不要再想了,前辈生前究竟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裴真拉起他的手,轻轻亲吻他的指尖。阳光洒落他的眉宇,他眼角眉梢自带一种魅人的媚。穿着衣服的时候是个谦谦君子,脱了就是个妖精。突然来这一下,百里决明手一抖,连心尖儿都在发麻。裴真靠近他,用鼻尖碰他的鼻尖,旖旎的气息升腾,百里决明心里头无名的痛楚渐渐远去。
裴真和声细语道:“前辈生前是抱尘山的长老,还是一缕无名孤魂,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前辈也无须追究往事,等谛听完天音,找到治病的方子和转换纯阴命格的办法,我们就离开此地。到那时,前辈只需想如何同我过日子……”
喻听秋和穆知深都已肌肤相亲难分彼此,想来真是颇为嫉妒。裴真唇畔的笑影儿逐渐加深,声音也越来越低,手向下挪动,停在百里决明臀尖,还轻轻捏了捏。
多么温柔熨帖的话儿,偏教这小子的色性煞了风景。百里决明原先还感动着,现如今只想一脚把他踹开。忍无可忍,百里决明道:“小子,不要着急,回了浔州,爷定会好好办你。”说完还嫌不够,又补充,“狠狠地办!办他个昏天黑地!”
百里决明一面恶狠狠威胁他,一面转身跑了。裴真笑意盈盈,提步跟了上去。
天女东奔,玛桑上下震动,偏生中原仙门占地广大,人多势众,玛桑压根没法子同人家对抗。中原和玛桑的关系日趋紧张,许多在中原做生意的玛桑人都被驱逐了回来,源源不断的卫队被派往边境线,提防可能的入侵。
各个寨子的头领骑着马到王寨来商议,王君同大家伙儿坐在红线毯上唉声叹气,一个法子都拿不出来。玛桑有学术法的人,般遮丽就是一个,还颇有天赋,若同百里决明面对面,说不上谁能赢。可是并非所有人都像般遮丽,玛桑享受天音的恩泽太久,很多人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眼看玛桑大祭将至,这是玛桑最重要的节日和仪式,传承千年之久。天女是西难陀天音的灵媒,年年大祭都由天女祈祷。如今天女都没了,大祭如何举行?老爷们面面相觑,都是如出一辙的灰败脸色。
十月,前往西难陀朝圣的聋者回来了。他去西难陀花了五天五夜,回到玛桑又花了五天五夜。王君和各寨首领齐聚经堂,目光聚集在那个佝偻的老人身上。
般遮丽向他打手势:“天女东奔,天音要我们如何应对?”
老人在地上铺开笔墨,大家纷纷凑过脸儿来看。只见他细笔勾画,一朵怒放的莲花在他笔下成型,莲花中心坐着一个白净的童子,叠手阖目,小小的面庞无悲无喜。
“这是……?”王君不解。
“莲花化生,天命童子。他是天女的继任,命定的救星。”聋者说,“我们只需要静待他出生,等候他归来。”
这下大伙儿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兴高采烈地回了自家寨子。慈祥的天音无所不知,它早已定好了下一个灵媒。玛桑派出使者,走遍天下去寻找刚出生的孩童,只要他们身上带了莲花印记,都会被送回玛桑养在王寨。
般遮丽脚不沾地忙了许多时日,终于有歇息的时候,沿着独木楼梯回房,刚转过拐角,便听僻静处有迦临的声音。让侍从别跟着,她放轻脚步,探看那角落。迦临背对着她单膝跪地,前面是她那个讨人厌的王弟——珠夫人不成器的儿子莫夏。
“迦临,般遮丽看都不看你一眼,你跟我走,我让你穿金戴银。”莫夏想要抚摸迦临的脸颊,被迦临后退躲开。
“迦临只有一个主人,就是王女。”迦临神色漠然。
“我让你脱,你就要脱!敬酒不吃吃罚酒——”莫夏大怒,举起鞭子欲抽打迦临。
迦临闭上眼,等着鞭子降临。清脆的一声响,有鞭子抽打的声音,身上却没有疼痛。他怔怔睁开眼,只见般遮丽立在他身前,手里握着那黑色长鞭。
“贱种,凭你也敢觊觎孤的人!”
般遮丽眉宇间雷霆欲现,抬脚要踹他,他打了个哆嗦,高呼着“王姐饶命”,自己屁颠颠地跑了。般遮丽的手掌被鞭子打伤了,鲜血淋淋沥沥沿着指缝往下滴。迦临要去捧她的手,被般遮丽避开。
般遮丽垂眸看他,两个人一站一跪,目光交汇,喻听秋感受到般遮丽心里的无奈。
“你看到了么?你留在这儿,就是我的麻烦。”般遮丽拧眉道,“珠夫人想要拿你把控我,我那好色的弟弟垂涎你。王寨里来来往往都是老爷,谁让你脱,你就得脱。遇上个吃酒吃醉的,哪还管你是不是我般遮丽的人?拿着我的手令,回卫队去。你在我身边待得够久了,珠夫人的面子给足了。现在我厌烦你了,回去。”
迦临沉默许久,叩首道:“是。”
般遮丽离去,留他一个人在原地。
玛桑等级极为森严,有些人生来是高高在上的王女,有些人就低贱如尘土。迦临并无非分之想,他只想要长伴般遮丽身旁。如今他明白,奴隶没有这个权力。
时间一天天过去,无事发生的时候,王寨的日升日落会加快百倍。百里决明很想知道阿兰那在中原的生活如何,可是他们之间远隔着千山万水,还有数百年的时光,他根本无从得知。半年过去,般遮丽和迦临整整半年没有见面,般遮丽也不曾提到迦临一句。谢岑关和百里决明两个闲着没事儿干的,天天过去探望迦临,顺便和穆知深唠嗑,虽然穆知深大半时间不搭理他们。
直到有一天,般遮丽洗脸漱口,有奴隶向她回禀:“迦临因为偷盗金子,被关起来了。”
般遮丽的水盆不小心被打翻,银盆咣当当滚落在地,水花溅了一地。
“他现下如何?”般遮丽问。
“那孩子着实太刚烈了些,竟趁人不注意吞金自尽。”奴隶道,“幸好发现得及时,大夫把他的金子从喉咙里挖了出来,现下正躺在牢里。”
般遮丽披衣起身,穿上靴子出门。奴隶将她引到地牢,阴冷潮湿的角落,迦临躺在那里。猪牛狗马尚且能住在第一层楼,犯了罪的犯人只能在地下过活。般遮丽让人把金子拿来给她看,牢头用白布捧着,献到般遮丽眼前。
那是枚小小的金锁,背面刻着“丽”的字样。
喻听秋感到般遮丽呼吸发窒,脑子里涌入纷纷叠叠的陌生画面,一瞬间她知晓了原委。幼年的般遮丽热衷于玩过家家的游戏,她纠结一帮奴隶的孩子做她的随从,从里面挑长得最俊的当她的新郎。迦临有幸被选中,次次盖着红盖头等她来掀。她赠与他刻着自己名字的金锁,许诺他当她成年,就迎他入她的金帐。
他当真了。
可她食言了。
他保管着这枚小小的金锁,仿佛藏着一个甜蜜的糖果。卫队的人不知道原委,先入为主地想一个下贱的奴隶怎么会有贵族才有的金子,便判了他偷盗之罪。般遮丽挥退众人,搬了张板凳,坐在迦临身边,等他醒来。一炷香、两柱香,榻上的人一动不动。
般遮丽挑眉看他,“再装睡,我就走了。”
迦临没有悲喜的声音响起,“王女不喜迦临,又何必来自找麻烦?”
说话都带刺儿,当真是生气了。恐怕从般遮丽赶他走那天就开始气,一直气到现在。般遮丽叹息了一声,道:“迦临,互相喜欢不一定要在一块儿,我和你不大一样,我觉得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的事儿。喜不喜欢的,其实没那么重要。人活这一辈子,吃喝拉撒睡,要干的事儿多了去了,又不是光围着一个人转,那得多无聊?”
迦临那边沉默。
“王寨太小了,骑上你的马用力跑,五个呼吸都不要,一圈就跑完了。你不该在王寨里蹉跎,更不该成为我的男人,和一群每天除了放屁没有别的事儿要干的老爷夫人勾心斗角。你属于马背,你属于山脉和森林,你是玛桑最好的箭手,你应该向高天射出你的羽箭。”般遮丽看向他,“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迦临坐起身,沉默地拉住般遮丽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胸前。他的心跳在她的掌心搏动,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迦临沙哑地说:“我不愿在王寨里生活。”
般遮丽正要说话,迦临打断她,一字一句道:“可我更不愿般遮丽的床榻躺上别的男人。”
般遮丽笑了,满心满眼的无奈。她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为何要吞金锁?”
“我不想旁人抢走它。”
这固执的家伙……般遮丽感到头疼。
迦临的热爱毫无保留,这炽热的真诚终于让般遮丽动摇。她看惯欲望和争夺,倾轧和背叛,这一刻她想或许世上当真有死生不渝的爱。就像天女阿兰那,义无反顾坐上百里决明的马奔向了中原。
“两年,给我两年的时间。”般遮丽说,“边境缺人,你去戍守两年。这两年王寨会大乱,会死很多人,你不要掺和进来。两年后,我迎你进我的金帐。”
迦临没料到般遮丽会说这样的话,满脸讶然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