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作品:《凤鸣九霄:师叔》 “……”
唐知秋从袖中取出一瓶毒药,冲他微微笑起来。唐知冬蓦地后退,他觉得这笑容与唐知夏颇有几分相似。
“这是来此之前,我去问弟媳要来的,她该说的都说了,你做丈夫的,也要有担当些。”
唐知冬双目睁圆:“你把她怎么了?”
唐知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轻轻摇了摇瓶身,轻声道:“少了些计量,到底已取了两条人命了……”
唐知冬骇然地后退一步,猛地扭头扑向唐掌门:“大伯父,您千万别信他的话!他这是嫁祸啊!”
瘫痪的唐掌门浑身无法动弹,只双目愈发合紧,不言不语。
唐知冬的肩头被一只手扣住,那只手顺着他的锁骨移到他下巴上,拇指与食指猛地按住他下颌,迫使他张嘴。
他惊慌失措地仰头,看见唐知秋阴沉沉的双目,奋力挣扎却浑身软绵没有力气,唯有气愤地大喊:“你这个骗子,一直在演戏!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装的跟什么都不在乎一样!好了,这下我们都死了,掌门之位就是你的了!”
唐知秋微笑:“谁说你们都死了,大哥还有个儿子你不知道?”
唐掌门猛地睁开双目:“你胡说什么!”
唐知秋的视线移到他脸上,笑意更浓:“不是掌门您那晚亲口告诉我的么?”
“没有!我何时说过!”
“您叫我找个机会,把大哥院中一个丫鬟处理掉,这件事我处理的挺干净的,您当时还夸我了。不过事实是,我去时她已经准备投井,临死前将手中襁褓交给了我。别的倒没说什么,只说了句‘大少爷一死,我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不是大少奶奶来找我,就是掌门来找我’。我觉得这个丫鬟挺聪明的,所以那孩子断断是不能留下了。”
唐掌门身子一抖,似乎想要站起来,但努力也是徒劳,嘴唇翕张,喉中怪声嘶嘶,半晌说不出半个字来。
唐知秋安慰般看了他一眼:“我刚研制的软筋香,是不是挺有效果的?”
唐知冬似乎又想骂,但已经软糯似泥,说不出话来。唐知秋蹲下身去,捏开他的嘴,注视着他惊恐的双眼,将毒药送到他唇边。
“大伯父,看着我们兄弟相残,你是不是觉得很安慰?这种事情都是代代相传的。”
“……”唐掌门喘着粗气,双目通红。
“知冬,去吧,不过我不会替你哭的,假哭也不会。”唐知秋随手丢开空瓶,站起身来。
门外吵吵嚷嚷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传来,门被撞开,几位德高望重的堂主闯将进来,见到现状,首先就是围到唐掌门身前护驾。
唐知秋数了一下来的人,有些讶然道:“竟然有六个人?我一直觉得以唐门的现状,顶多四个堂主就够用了。”
六位堂主俱是一愣,面面相觑。唐掌门终于在此时憋足劲吼出声来:“给我把这个孽障杀了!”
堂主们立即要上前,一运功却觉乏力无比,顿觉不可思议。
唐知秋在几人面前踱着步子:“其实这几年唐门里拿得出手的毒药都是出自我手,也只有我能制出让你们都察觉不出的毒来。我刻意隐瞒着,不过是自保罢了。其实仔细想想,如我这般,才适合做掌门吧?大伯父,您说是不是?”他走到唐掌门跟前,从他胸口摸出掌门令牌:“此后我就不再叫您掌门了,因为掌门马上就要换人了。”
唐掌门浑身颤抖,双目似要凸出来,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唐知秋拍了拍他的肩头,举步出门。从外涌入几人,为首二人一高一矮,黑衣蒙面,来势迅速,后面跟着四个年轻弟子,见到他都立即行礼,对屋中其他人却视而不见。
“处理了这里的人,明日新掌门与四位新堂主一并上任。”
“是。”
他走出门,在池边凉亭站定,月上中天,茅草上寒霜粼粼映波。他脱去沾了些许毒液的外衫,露出簇新的紫色锦袍,将令牌别在腰间。
池水在夜色中仿佛是面黑色的镜子,嵌着天上圆月,他的脸在下方若隐若现,竟已隐隐露出沧桑。
高个黑衣人率先处理完事情,回到他身旁。
“我改变主意了。”他轻轻摩挲着手下栏杆:“把那个孩子除了。”
“属下正是来禀报此事的。”黑衣人的声音粗嘎难听,却异常恭敬:“那个孩子……今日趁我们调派人手控制此处时,逃走了……”
唐知秋手下一顿,意外地笑起来:“还挺聪明,看来我当初留他是个错误。”
“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不过才几岁的孩子,跑不了多远。”
唐知秋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望着池水喃喃自语:“当年大伯父除去我父亲时,哥哥看到了一切,他缩在角落里,但还是被找到了。大伯父死死盯着他,我从昏睡中醒过来,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指着我哥哥说:‘伯父您看,哥哥胆子一直最小,我丢他一个人在这里,他就吓得尿裤子了。’然后哥哥开始抽搐颤抖,翻着白眼倒在地上。我就冲过去大哭,说:‘哥哥别死,爹爹说大夫说你活不过二十岁的话是骗人的,你千万别信。’然后我跟哥哥就活下来了。”
黑衣人垂着头,默默无言。
“哈哈……”唐知秋忽然大声笑起来:“当然是骗人的!我哥跟我合起伙来骗人的!我们甚至后来还故意装作中毒,买通大夫说我们失了幼年记忆。不然以伯父的心狠手辣怎么可能留下我们?千万别小看小孩子,他们最懂得如何自保了!”他忽然转身就走:“我亲自去将那小子捉回来。”
他带着人急匆匆地出了大门,正要跨上马,寂静的街道上忽然传来脚步声。
黑衣人松了口气,对唐知秋道:“看来已经有人先一步找到了他,掌门可以放心了。”
唐知秋拧摇摇头:“不像。”
脚步声很孤单,轻浅而缓慢。月色下,渐渐露出一道纤瘦的小小身影。
唐知秋一直耐心等待着,直到孩子冻得乌紫的小脸出现在眼前。
“怎么,没跑掉,你又回来了?”
孩子看看他,似乎有些害怕,后退几步,停住,摇摇头。
唐知秋见他不说话,接过手下递过来的灯笼,视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注意到他浑身脏兮兮的衣裳,脚上却穿了一双新鞋,而且是成年人的大鞋。
“你这是什么装束?”他有些好笑。
孩子缩着脖子看他,黑亮的眼睛在灯火下怯懦而害怕:“她给的……她说你不会杀我的……她叫我放心回来……”
唐知秋莫名其妙:“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是谁?”
孩子摇摇头:“我不认识,女的……”
唐知秋已然猜到大概,估计这小子逃跑出去时怕有声响没有穿鞋,后来半路遇到一个女人,人家把给自己丈夫做的鞋给他穿了。他的手按在腰间匕首上,似漫不经心般问他:“那看来是她救了你了,怎么反而叫你回来了?”
“她说你不会杀我的,她说你不坏……”
“嘁,这么说,她还认识我了?”
“我不知道……”孩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手在身上摸索了一阵,从怀里摸出什么东西捏在手心里,小拳头因为格外用力,还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你手里拿着什么?”唐知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孩子又后退几步,但身后站着唐知秋的手下,他退不了太远,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浑身直哆嗦:“不能给你……她说这个可以保我命的……”
“哈哈,除非她是观世音下凡,能将你救出这修罗地狱。”唐知秋看到他这模样就想起年幼的自己,心烦气躁地叫人上前去查看。
高个黑衣人上前,强行掰开他的手,月光下,半块玉玦躺在小小的手心里,因为孩子握得太用力,不算齐整的断口已经刺破他的手心,沾了一些血渍。
“这是……”唐知秋心神大震,一把夺过来,放在眼前凝视:“这是谁给你的?”
“一个……女……女……”孩子吓得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姓玄名秀?”
孩子摇头:“我不知道,她没告诉我……”
唐知秋怔忪着,又去看孩子脚上的鞋。
他想起就在分别之前不久,她还笑着说他脚上的鞋破成这样了还穿着,改天一定给他做一双新的。然而没几天,她就与妹妹发生了一场生死决斗。
那天晚上,他刚想给她看他制成的新毒药,她却找到他,跟他告别。
“我已经没有其余亲人,只有这个妹妹。可是为了你,我差点杀了她……我们还是……”她眼中盈盈带泪,最后的话没有明说,早已不言自喻。然后她从怀中取出当初他赠送的玉玦还给他。
唐知秋默默地看着她,忽然将玉玦一磕两断,捡了其中一半:“我没有你这么蠢,亲情这种东西谁会在意?你若是想通了,就带着另外半块玉玦来找我。”他甚至连新毒药的解药也一并送给了她。对于制毒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解药更珍贵?
他没有说过他等她,不过直到成亲之前,甚至入洞房之前,他都在期望她的出现。
唐知夏曾经嘲笑他说:“你是不是因为咱们娘亲去世的早才看上她的?那女子忒没情趣,性格温吞,倒适合做人母亲。”唐知秋没理睬他,但从那时起就不再告诉他关于自己的一切。
唐知夏后来逢人就说:“我家知秋什么都好,就是眼神儿不好。不过年轻人嘛,总有一天会想通的……”
唐知秋没想通,穷其一生也陷在里面不得挣脱。他握紧玉玦,咬牙切齿地看着孩子:“算你狠,我终日想见都见不到的人,你不过跑出去了一趟就遇到了!天都要留你呢!”
黑衣人凑近,低声询问:“掌门,不作处理了?”
“当然处理,不是说我不坏么?我会好好把他养大的。”唐知秋冷笑着转身往回走:“他太瘦了,找一套强身健体的功夫给他练,再过几年就丢进暗门去训练。”
黑衣人闻言立即了然,强身健体的功夫……那便是要这孩子一事无成了。到时候进了暗门,还能活着出来?
唐知秋忽而停下,背对着孩子冷声道:“你若有本事,可以再逃一次试试,看还有没有人来救你。”
孩子只是瘪着嘴,盯着他的手心,小声呢喃:“保命的……”
唐知秋转头瞥他一眼:“你这样子是装的最好,若不是真痴傻懦弱,那看来我将来只有任倒霉了。看就看你我叔侄,谁的命更硬了。”
这时有人快马而来,凑近唐知秋小声禀报,西域圣教派人来要答复了。唐知秋无奈一笑,举步进门。他借魔教势力夺到掌门之位,如今当牛做马的时候到了。
值得么?他捏紧手心里的半块玉玦。
值得么……
十年后,唐门成为魔教附庸和被青云派打压的现状让所有人渐生不满。此时唐家另一个族人又出来跟唐知秋争夺掌门之位,如火如荼之际,从暗门里出来不久的少年唐印有了喘息之机,他被随便指派去做各种任务。
某日重伤,遇到一个好心的朴素女子施药相救。唐印始终对人怀揣戒心,但表面却要表现的毫无心机,他很快就跟女子混熟,问其姓名,答曰:玄秀。
唐印怔了怔,忽然笑起来:“若他日有人问起你我何时相识,你能不能不要告诉他?”
玄秀不解:“你似乎藏着许多秘密,年纪轻轻背着这么多负担,不累么?”
“你可答应?”
玄秀对他的执着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我保证不说。”
唐印点头道谢,忽然说了句:“多谢你当初的救命之恩。”
玄秀错愕不已:“我曾经救过你吗?”
唐印笑得意味深长:“你的一个影子,就足够救我了。”
“……”
其实那夜他并没有遇到玄秀,没有遇到任何人,除了唐知秋派去杀他的人。之所以回头,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他爬进一户人家,偷了主家一双新鞋套在脚上。而手中那半块玉玦,是他逃走时从唐知秋房中偷出来的。只是因为时常见唐知秋没事就将这玉玦握在手里出神把玩,便觉得这东西他定然十分宝贝,以为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用来要挟他以保命。不过生平唯一一次见识过唐知秋醉酒的过程后,他就明白唐知秋在乎的不是玉玦,而是玉玦的主人。
那是一个女子,一个答应为他做一双鞋的女子。
他当然不明白唐知秋为什么这么在意那个女子,他甚至觉得唐知秋脑子有病,但这个病人控制着他的生死。再小的年纪也拥有活命的欲望。
他不知道那女子姓甚名谁,不知道她长得是美是丑,对着唐知秋撒谎的时候故意说得含糊不清,只用一个“她”代指。怕唐知秋认出玉玦来,故意刺破手心沾上血渍,起码可以在夜色下蒙混过去。至于之后唐知秋再找不到另外半块,他可以另想办法。而脚上的鞋子却是他最担心的,唐知秋走近他时,他几乎颤抖地浑身哆嗦。
他担心唐知秋脱下鞋比划大小。如果是为唐知秋做的,却又不合他的脚,那就败露了……
那日与玄秀相谈甚欢,成了莫逆之交。临别之际,他忽然很想弄清楚十几年来的疑惑:“你说,如果一个男子心狠手辣,却独独在乎一个女子,是为什么?”
玄秀认真地思索了一番,道:“那自然是情深一片,再狠毒的人,也有真情实意。”